第一章 我的悲傷不再逆流成河
八個人的宿舍,四張上下鋪,天藍色的蚊帳,每頂蚊帳里都吊著一個轉(zhuǎn)起來呼啦啦的小吊扇。
一張黑到發(fā)亮的四方桌上散著兩副撲克牌,兩只被削掉半截的易拉罐中塞滿了煙屁股。
靠墻的最里,是散著臭味的黑色鐵頭勞保鞋、和散著腐爛味道的沾滿油污的灰工作服所形成的小垃圾堆。
八個人有七個人在,但沒有人說話,都如同一只死魚般躺在各自床鋪上一動不動。
死氣沉沉與臭味爛味混雜在一起,頗有些相得益彰。
這里是江淮省臨海縣雄達機械廠的工人宿舍。
日記本。
【2002年8月18日,晴。聽說廠子被一個外地老板收購了,可能有裁員,可怕、心悸,我才進廠四十天,千萬別裁到我?!?p> 下一頁——
【2002年8月19日,晴。我發(fā)燒了,頭疼得厲害,只能請假一天。聽說裁員的名單已經(jīng)確定,向天祈禱向地祈禱向列祖列宗祈禱,名單中千萬別有我。另:我去找葉安晴,但她不在,別人說是跟李超出去了!?。 ?p> 自此戛然而止,再后便是空白。
江木最后看了一眼那尚不夠成熟的黑色筆跡,想了想后,拿起床頭的黑色水筆,刷刷寫了兩行字,然后合上日記本。
【2002年8月20日,晴?!?p> 【我的悲傷不再逆流成河!】
……
“江木,主任喊你去辦公室?!?p> 床鋪上的腦袋都抬了起來,帶著意味難明的表情打量著江木。
江木笑了笑,目光無意間掃過桌上散著的撲克牌。
有五張二、六張A,還有四張王。
這都啥手氣?咋抓的?
都特么的王炸啊!
……
車間辦公室后有一排樹,往常這個時候,應該是知了聲與車間里的嘈雜聲相映成趣,而今天全廠不上班,只剩下知了在雖不知疲倦但卻孤單的鳴著。
“是這樣的江木,阿姨知道你家里困難,欠著那么多外債,也替你努力爭取過。但新老板說工齡低于兩年的工人一律裁掉,硬規(guī)定,阿姨也沒辦法,所以……”
江木看著早已消失在記憶中的似曾相識的歉意臉龐,微微笑了笑。
“我知道的,謝謝您主任阿姨?!?p> “你怎么……好像你一點都不意外、也不激動啊,很好,阿姨本來還很擔心你的情緒收不住呢?!?p> 江木聳了聳肩,仍是微笑著。
只是一份做了四十天的工作丟了,有啥好激動的,你不裁我我也會主動也辭的啊。
“謝謝阿姨關心,不過我才十九歲,這又不是世界末日,未來的機會多得是?!?p> “說得對,那祝你前程似錦吧?!?p> ……
不過雖然現(xiàn)在說得輕松,但當初確實是激動到情緒失控,也慌亂到手足無措,就與現(xiàn)在其他被裁的工人們一樣。
對于那些工人來說,2002年時的工作很不好找,尤其是家鄉(xiāng)縣城里更是如此。若是有選擇,誰愿意拋妻棄子背井離鄉(xiāng)去到發(fā)達地區(qū)流血流汗?
而對于他來說,這份工作更是含義深重。
家里窮啊。
其實本來不窮的,家境在附近也算得上中上。不過早幾年老爹被人蠱惑去合伙做生意,被狠狠坑了一把,不僅把本來攢下來給他蓋樓房娶媳婦的錢虧沒了,還欠上二十多萬的債務。
天文數(shù)字般的債務,但仍是得欠債還錢。
還到現(xiàn)在,應該還差二十萬,
今年他剛高中畢業(yè),進入這家工廠抱著的是學技術的態(tài)度,本來打算學上個一兩年,無論跳不跳槽工資都會高,然后就能為家里分擔債務了。卻不曾想碰上這檔子事,希望一下子破滅,才十九歲的他如何不激動、如何不慌亂?
從辦公室離開,結(jié)到三百塊工資外加三百塊遣散費,與前世一模一樣。
這是在這個廠里第一次拿工資卻也是最后一次拿工資……盡管是重生,但仍有股子說不出的滋味。
回到宿舍,他開始拿自己的黃色老舊大帆布包裝行李。
得要走了,不過在離開前,還有一件事未發(fā)生。
如果沒記錯,如果還與上一世一樣,那估摸著就快要來了。
葉安晴!
要不然怎會在日記本上寫“我的悲傷不再逆流成河呢”?
這可與下崗關系不大。
正想著時,門外傳來一個聲音。
年輕女性的聲音。
“江木,你……出來一下,我有事找你?!?p> 江木笑了起來。
說曹操曹操就到,葉安晴果然來了。
……
葉安晴是他的高中同學兼隱隱藏藏的女友,高考時雙雙落榜。雄達機械廠的老板是葉安晴的親戚,于是進了廠,借著親戚關系坐進了辦公室。
他能進這個廠當學徒工也是葉安晴介紹進來的。
可是校園里的純真青澀懵懂根本經(jīng)不起社會這個大惡魔的摧殘,加上他家背著的二十萬外債,在進廠走入社會且長大后,現(xiàn)實起來的葉安晴便漸漸對他疏遠起來。
直到分手,這個廠里知道他倆關系的人都沒幾個。
分手還跟一個名叫李超的男人有莫大關系,這貨是老板娘那頭的親戚,也是坐辦公室的。見到長相還不錯的葉安晴后便展開猛烈追求。
也確實被人把葉安晴追到了手。
在當學徒的這一個多月里,他在工作上沒少被辦公室里的“情敵”李超欺負,所以對這個人印象挺深,直到現(xiàn)在還記得。
昨天日記結(jié)尾的三個感嘆號,便說明了他當時的狀態(tài)。
跟著走出門的江木很感慨。
當初自己雖然意識到了危機,但總覺得以二人讀書時的感情,并不至于分手,所以并未意識到這是來找他攤牌。
記得當時是真痛苦啊,禍不單行,同一天遭到兩個最沉重的打擊,
其實也是自己蠢,應該第一時間就知道她的目的的。
她的稱呼,之前一直稱他為“木頭”,這一次卻直呼其名,意味還不夠明顯?
至于此時……當然是無所謂了。在那一世,他與葉安晴分手后便再沒見過,就連同學會也未出現(xiàn),沒一個知道她去了哪兒的,甚至聯(lián)系都沒有,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扎著馬尾、穿著一身白底碎花裙子的葉安晴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看著江木,身后是沾滿灰塵的白彩鋼廠房外墻。
大概是下午三點左右,秋老虎咬起人來還挺疼。
陽光直射在鼻尖上滲出細密汗珠的葉安晴臉上,將汗珠下的幾顆小雀斑照得很清晰。
以一個三十多歲老男人的眼光來看,江木覺得……葉安晴確實算得上不錯,難怪李超會瘋狂追求。
“說吧,啥事兒?要跟我分手是吧?”他笑著說道。
看起來挺沒心沒肺的,就像是在談論著不相干的路人。
記得那一世,她問他的第一句話是——
“你被裁了是吧?”
然后是——
“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你心里應該有數(shù),我們結(jié)束了,從此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吧?!?p> 呵,還挺文藝的!
接著她便頭也不回的走了,留下他一個人扶著滿是灰塵、曬到很燙的白色鐵皮慢慢蹲到地上,心就跟被燙著的手掌一樣疼。
所以,盡管我已經(jīng)根本不在乎,盡管你已對我造不成任何傷害,但為什么要讓你提出來呢?
菇?jīng)觯銢]做錯什么,但我也沒做錯什么。既然你主動過一次,那也由我主動一次唄?
打馬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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