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它不是實際存在的物質(zhì),而只是一種現(xiàn)象。
它是文明的開端,是蛻變的開始。
褚原看著火,眼神漸漸有了光彩。
“想起什么了?”張角見著了褚原盯著爐火看個不停,于是問道。
褚原張了張嘴,忽的捂著臉嚎啕大哭。
張余瞥了一眼。
他沒有說話。
張角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嘆氣。
天黑時,成固縣縣城的城門關(guān)了。
曠野之上,爐火明滅。
三個人,兩個沉默,一個放聲大哭,這情景委實有些怪異。
褚原哭著,很快聲音小了。
哭是很消耗體力的。
褚原這種能吃飽飯沒幾天的漢子,甚至沒有足夠的體力支撐他哭下去。
藥熬好了。
并不很滋補(bǔ)的補(bǔ)藥。
張角倒了藥,端著放在褚原的身邊,并且在他身旁放了食物。
今晚的晚餐里……有肉!
那是成固縣的信徒用來供奉張角的東西。
褚原聞到肉香味,也不哭了,立刻雙手抓著肉開始啃。
張余平靜地吃著粟餅和飯團(tuán),偶爾吃一點(diǎn)咸菜。
張角在黑暗中注視著褚原,眼底閃過悲傷。
張角越發(fā)的悲傷。
“余兒?!睆埥情_口了。
他問道:“你說,這大漢是錯的……儒是錯的……那什么才是對的呢?”
“我不知道?!睆堄嗾f道。
張余有些好奇。
好奇于近些日子以來張角的反常。
他不覺得是自己對于張角的說教起了作用。
張角是個聰明人,但是聰明人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與蠢蛋劃個等號。
在自己的理念方面,平庸者往往左右搖擺。
而聰明人則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
哪怕知道是錯的,他都不會改變!
所以聰明人比平庸者更容易鉆牛角尖。
張角就是如此。
張余對他口述這世道的種種不合理、儒的種種不好。
可是他從未真正愿意改變。
為什么最近愿意改變了呢?
就因為這一場大旱?
不對!
在更早之前,在徐州的那個小村里,張角似乎就有了改變的兆頭。
原因呢?
張余想不明白。
“你……”張角等了好一會兒才問道:“你有辦法的吧?”
他這句話語氣很輕。
輕得讓張余懷疑這句話是否是自己的幻聽。
“你有辦法!”張角看著張余。
黯滅的爐火光芒并不能映照清楚人的臉。
張角實際上也并沒有看清楚張余的表情。
但是沉默已經(jīng)是答案!
“你有辦法!”張角重復(fù)了一遍:“余兒……你教我……不,你去做,好不好?”
張余驚疑不定。
“師父……你怎么了?”張余問道。
“我沒有什么?!睆埥菗u頭。
黑暗中,師徒兩人各自猜度著對方的思想和表情。
“你很反常。”張余說道:“你……很急!”
“急?!”張角恍然:“原來我急了?”
“是的!”張余說道:“你急了!”
“你急著想要改變。”張余說道:“師父,如果是往素的你,你不會問我有沒有辦法,更不會生出讓我改變這世道的念頭?!?p> “你只會像是鎮(zhèn)壓妖魔鬼物一樣的壓著我,守著我,不叫我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這世道的行跡!”
張角嘆氣:“原來我急了嗎?”
“你……是因為這一次的旱災(zāi)嗎?”張余問道。
“不是。”張角否定道。
“天時有序,災(zāi)禍有常,益州的旱災(zāi)是昊天上帝的怒火,是獲罪于天,為師即便是憫恤他們,也沒有覺得這事情有什么問題?!?p> “哦?!睆堄帱c(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爭辯:“所以你為什么……那么急了呢?”
“為師也不知道……”張角嘆息:“但總歸,為師覺得,這世道,既然已經(jīng)如此了,變化一下似乎……才好更長久吧?”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張角覺得,如果變化可以帶來更恒久的安定的話,變一下,也是可以的。
張余皺了皺眉:“沒可能更長久的!”
“什么?”張角一下子跳了起來。
“我說,沒可能更長久了。”張余說道:“根本錯了,你為了這個錯誤的根本,做再多的努力,也都是錯的,甚至做得越多;錯的越多!”
張角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么。
師徒兩人陷入沉默。
入耳的,唯有褚原孜孜不倦地啃食食物的聲音。
“或許只是因為人呢?”張角問道:“只是因為有一些人錯了……水旱未至而饑、寒暑未薄而疾、襖怪未至而兇,天澤未改,而人道洶洶,會否,只是因為人錯了呢?”
沒有水旱災(zāi)害,但是人民挨餓;沒有寒暑交替,可是人體生?。粵]有異常變化,但是人倒霉。
在發(fā)生這一切不好的同時,上天對于人的眷顧沒有改變。
這是不是因為,做決定的人錯了呢?
張余有些悲傷。
“師父,到現(xiàn)在,你還是不敢認(rèn)儒家的錯嗎?”
真的悲傷。
張余心中沒來由想起了阿Q。
那位先生書中的樂天派。
他有著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凡是倒霉者,都可以往好處去想。
他永不會認(rèn)定了自己的過錯;永會找各種借口、理由去為事情發(fā)生的根本原因辯駁。
他樂觀,也絕望。
他聰明,但是也愚鈍。
張余嘆氣:“師父,人都是那些人?!?p> “儒,再如何的不同,難道就不用尊孔忠王了嗎?”
張角也很悲傷。
他不明白,為什么張余一定認(rèn)死了要改變這世道的根本。
大漢不好嗎?
文教興盛,大儒講學(xué)每有學(xué)子近萬;武備充足,征匈討蠻,漢軍軍威遠(yuǎn)播萬里;百姓循圣人教化、孝順父母,勤于耕作。
這樣的國家,到底哪里不好?
為什么你總是要改變它?
兩個人都很傷心。
這種傷心事常態(tài)。
直到張角捂著胸口咳個不停。
他一直咳,似乎非常痛苦。
張余皺了皺眉,沒有走上去安慰,而是問道:“你怎么樣?”
“沒有什么事情,就是最近這一段時間肺腑金氣上揚(yáng)太過,故而火氣郁結(jié)?!?p> 張余皺了皺眉:“那不應(yīng)該咳,更不應(yīng)該咳這么厲害……你給自己號個脈吧?!?p> “脈象很正常,基本上沒有問題。”張角一邊咳一邊說道。
張余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事啊……沒事那就睡覺吧,我明日還要去縣城中做一身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