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貓背叛了我,在我二十歲生日的早晨,它搖著橘色的尾巴,踩著清晨的露水,一去不返。
我也去找過它,可是搜尋一圈之后,并沒有找到那只負心的老貓。它就像一個精靈,披著橘色的輕紗,踏入了黑色的森林。
森林里有它嗎?我想去那片森林找它,可是又不敢一個人去。問了鄰居的大娘,大娘說她沒有時間,她還要照顧自己女兒新生的大孫孫。
我回來的時候,悵然若失。我回家提了一籃子脆棗,敲開了南瓜婆子家的大門。南瓜婆子之所以叫南瓜婆子,是因為她的臉就像南瓜一樣蠟黃蠟黃的。我客套的寒暄之后,問她要不要去村口那片黑色的森林里。
她搖頭拒絕了,并說她晚上要去磨坊里磨谷子。我問她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嗎?她說她明天要去城里看小孫女。她連連拒絕我的時候,還不忘將籃子里的脆棗放入她家的盆子里。
沒有找到一起去的人不說,還白白損失了一籃子脆棗。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不是悵然若失了,我是真的失去了一籃子脆棗。
回到家看著空洞洞的廚房,打開黑色發(fā)霉的壁柜,將里面一個蓮花盤拿了出來。在一番雞飛狗跳的煎炒烹炸之后,我端著盤子,坐在屋后的門檻上,吃著煎蛋。
夜里的風很大,吹在我的身上我并沒有覺得很冷,我拎著一個煤油燈,獨自走在村口的小路上。
心里思緒紛飛,想著一個人走,萬一踩到夜出覓食的毒蛇怎么辦?被咬一口,那我豈不是直接夜里飛升?
又埋怨家里的那只老橘貓,它平白無故的就跑進那個黑色的森林里。路上的草很扎腿,就像刀片一樣在凌遲著身上的肉。我走過湖邊的時候,看著湖里的荷葉搖曳。
朦朦朧朧的看不真切,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見湖邊的一個小蓮蓬倚靠在翠綠的荷葉上。在心里標記了這個新長好的蓮蓬為自己的所有物,想著等我找到我的橘貓之后,等這個蓮蓬長好之后,我要抱著我的貓,一起來摘掉這個蓮蓬。
在踏入黑色的森林時,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很凄厲,就像是被媽媽拋棄的小嬰兒,在痛苦的嚎哭。
我呼喊著自家貓貓的名字,可是沒有回應,只有類似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凄厲。越來越害怕的我蹲在地上,背靠著一顆古樹,樹皮硌的我的背非常不舒服。
“橘醬,你真討厭。早知道我就不養(yǎng)你了?!?p> 一只貓爪揮了過來,險險的擦過我的臉。在靠近我的臉大約半寸左右,橘醬收回了它的利爪,但它還是很不高興,臟兮兮的爪子拍在了我的臉上。
“橘醬!你還在,你怎么跑進去黑色的森林里了。這里太危險了,你跟我回去吧?!蔽疫B連說著,絲毫沒有考慮自家生氣小貓咪的感受,像往常一樣把它抱在了懷里。
橘醬在我的懷里不滿的叫著,它伸出來的指甲又收了回去。它大約覺得我是個世界上最煩人的兩腳獸。
貓主子對待自己的奴隸的時候,不高興了就是賞兩爪子,高興的時候勉強給你摸一下它的尾巴。橘醬也是這樣子,不過它更加高冷,我摸它尾巴的次數(shù),兩個手都能數(shù)過來。
“橘醬,我們走吧,這里好嚇人啊?!蔽夷笾籴u的小耳朵,把它的耳朵小心的搓到了一起,它看起來就像一個沒有感情的貓貓頭。
懷里的貓咪不滿的叫了一聲,豎瞳都瞇了起來,橘醬頭上的毛豎起,一副防御的姿態(tài)?!拔摇彝ε碌摹!?p> 看著橘醬的樣子,我決定坦白了。害怕的是我,是我這個膽小的兩腳獸。橘醬舔了舔我的手指,就像所有貓咪舔它的小弟一樣,粉色的小舌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舔著我干枯起皮的手指。
我抱著它出去的時候,它的頭一直看著黑色森林的一個方向。我也不敢去那里,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東西令橘醬如此著迷。
我提著煤油燈,抱著小貓咪走了回去?;氐侥莻€荷塘的時候,握著它的貓爪,在那個小小的、嫩嫩的蓮蓬上按了一下貓爪印。“以后這個蓮蓬就是我們的了。橘醬?!?p> 回到家的時候,月亮從這邊跑到了那邊,星星也漸漸的黯淡了。許是年紀大了,睡不著覺的我抱著橘醬坐在葡萄藤下回憶往事。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會爬樹,我把你放在葡萄藤上,你嚇的貓貓直叫嗎?”
我摸著橘醬的尾巴,它今天出乎意料的乖。對我的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懶洋洋的瞥了我一眼。
看著貓主子不想理我,我只能繼續(xù)自顧自的說著,“你還記得,狗不能吃葡萄嗎?小黃偷吃地上掉落的青葡萄中毒了,還是我煮仙人掌水讓它催吐的。”
橘醬重重的呼了一口氣,它似乎對我的話有了反應,也許它想到了那只傻黃。它的爪子巴在我的腿上,頭擱在我的手上。橘醬的眼里似乎蒙著一層水光,欲語還休的瞪了我一眼。
“你肯定覺得小黃應該早點蠢死的,你這樣子我是知道的。你一直覺得那個傻狗分走了你的寵愛?!蔽颐艘幌滤念^,“你是不是特別討厭小黃,你個壞貓貓。”
“喵嗚!”橘貓眼里的水光更盛,但它叫的帶著憤怒,它一爪子揮走我的手,利落地跳在地上,繞著葡萄藤走了一圈,朝著大門口有了過去。
它擺著尾巴,俯著身子,往大門旁邊的狗洞里鉆。橘醬平時都是爬到棗樹上,再跳到紅瓦上,慢慢的、高傲的順著葡萄藤滑下來。
今天它去鉆那個讓它不屑的狗洞,還豎著高高的尾巴。我連忙跑過去,將它抱在懷里,它嗚嗚的叫著。
“對不起,橘醬,我……我就是想逗逗你?!蔽颐拿?,連忙給它順氣。橘醬舉起來的爪子又放下了,可能它覺得我情商太低,沒救了。
大度的橘醬收回了它的爪子,重新躺在我的懷里。我抱著它回到了主屋內(nèi),可是主屋上掛著的一副黑白遺照,我只能看到黑色的邊框。照片上的人看不真切,我努力的抬著眼,定神往照片上看。
眼睛還在努力的聚焦的時候,一副橘色的爪子橫在了我的眼前。我想扒過爪子,去看看那副照片上的人是誰,可是橘醬拍開了我的手,依舊將爪子橫在我的眼前。
“不看就不看,小氣貓。小氣貓以后要喝涼水的?!蔽以陂籴u的耳邊小聲的說了一句,抱著它噔噔噔的爬上了二樓。
橘醬像是被腳步聲吵的很煩,它的爪子沒有擱在我的胳膊上,反而是捂著它的貓耳朵。二樓上掛著一個圓圓的木盤子,上面放著以前的農(nóng)具。
我扯著木盤子,墊著腳,橘醬被我放在肩膀上。它好奇的看著我在木盤子里翻翻找找,拿起了一個小撥浪鼓。
“橘醬,這是我小時候玩的。你還記得不,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我爸爸會拿這個撥浪鼓給我玩??墒呛髞?,這個撥浪鼓都是我一個人在玩?!?p> 肩膀上的貓咪沒有聽我說的話,它趴在我的肩頭,尾巴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我的背。
“我記得這個柜子里有一箱橘子罐頭的,怎么沒了?”我拉出抽屜,看到抽屜里空無一物的時候,委屈的關上了抽屜。
“你有看到橘子罐頭放哪里了嗎?”我舉著橘醬,與它平視。橘醬扭著頭,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好吧,我認為不可能是你偷吃的。那你現(xiàn)在被無罪釋放了?!蔽覍㈤籴u放在地上。
它跑到了陽臺上,隔著鏤空的石板,它的眼淚滴到了地上。我以為它是風眼癥,就那種網(wǎng)上說的——迎風流淚。
橘醬似乎感受到了我灼熱的視線,它扭著身體,慢慢的豎著尾巴,邁著優(yōu)雅的貓步走到了我的腳邊,它的頭蹭著我的褲管,順便把眼淚水蹭到了我的褲管上。
啊,這只壞貓貓!
天擦亮的時候,我看到門自動開了,但是我看不到進來的人。只能聽到說話人的聲音。
我聽出來那是我母親的聲音,蒼老中帶著哽咽。周圍的親朋好友紛紛安慰著她。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能讓我的母親哭成這樣?難不成是我家的稻谷被蝗蟲吃了?
我想起小時候,我家的棉花桃子被冰雹砸落的時候,我的母親也不曾哭的這樣傷心。
那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很快就聽不到了。橘醬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它咬著我的褲腿,把我往二樓的房間內(nèi)扯。
我在它身邊,周圍又恢復了安靜。我也聽不到我母親的哭聲,但我心如熱鍋上的螞蟻,我急切的想下去看看,可是我一抬腳,橘醬就會千方百計的阻攔我。
我被橘醬氣死了,出言警告橘醬不要再擋在我的面前無果之后。我拿起木盤上的撥浪鼓砸向它。
“砰”的一聲巨響,橘醬卻沒有躲開,它被撥浪鼓砸到了。血順著它的額頭流了下來,沒有光澤的毛黏著紅紅的血水。
我大聲的哭了起來,為自己喜怒無常的脾氣,為自己出手傷了橘醬。我撕下一片布,給橘醬包扎好。
眼淚撲簌簌的落在了臉頰上,滾燙的熱淚一遍遍的沖洗著剛凝結的淚痕。撥浪鼓摔碎了,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上面的年畫小人也摔破了,我的心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垂下頭,發(fā)現(xiàn)捅這一刀的是自己,我不僅傷了自己的心,也傷害了橘醬的心。
夜里橘醬舔醒我,它在黑夜里舔著我的眼皮。我睜開眼,它扯著我的褲管,我跟著它走出了門。
這次的月亮并沒有追逐我的腳步,也沒有照亮我要走的路,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層里。應該是我今天犯錯了,我傷害了自己的小貓貓,月亮女神不想見我。
橘醬帶著我走在昨晚走過的路上,腳步聲細細碎碎的,踩在草地上留下的聲音就像是蛇貼著地面爬過一樣。
當來到村頭那片黑色森林里,橘醬停下來,抬頭望著我,它似乎想從我的表情上窺探出我現(xiàn)在的想法。
緊張、害怕、膽怯、疑惑……在我的臉上交織,橘醬踩在了我的腳上,萬分不舍的回頭看了我一眼,踏入了茫茫的黑色森林里。
我在森林的邊緣游移,想進去找橘醬但是不敢。我有些生氣,這個貓貓為什么總是喜歡往這么偏僻又嚇人的地方跑。
又想到可能是因為自己今天出手打傷了它,讓橘醬生氣失落了。我抬腳踏入了黑色的森林里。
這次沒有煤油燈,我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就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喊著橘醬的名字。與上次不同的是,橘醬這次很快就回應了我,它好像一直在等我進來。
我不能抱著它,如果我抱起它,我們兩個都會迷失方向。我只能由橘醬咬著我的褲管,一點點,小心翼翼的前進著。
郁郁蔥蔥的樹林,沒有月光傾瀉下來,我害怕這里,這些樹就像是一排排的怪獸,等著我踏入它們的嘴里,成為它們的美味佳肴。
橘醬帶著我來到了一塊相對來說平整的土地,我聞到了這里新修好的水泥氣味,有些刺鼻。
橘醬“嗖”的一下跳上了一塊石板,我不知道它跳上去那里干什么。我在黑暗里摸索著,想把橘醬抱在懷里。實在是太害怕了,橘醬坐在石板上,沒有出聲,它連貓貓叫給我打氣都不肯了嗎?
這個小氣貓,小氣貓喝涼水。
我伸手在眼前揮舞著,一不小心觸碰到了石板上的字,我慢慢的摩挲著,這個石板上竟然刻著我的名字。我的手指往下移動,竟然還有我母親的名字?
難不成我因為找到了背叛我的貓貓,被橘醬把我的名字刻在石板上了?
原來橘醬對我這么好,它還是愛我的。我小聲的喊了一聲“橘醬”。
橘醬沒有理我,它依舊趴在石板上,像老僧入定一樣。
我的手指只好繼續(xù)在石板上摩挲著,橘醬肯定是想讓我知道它有多愛我,有多愛我們一家。
就算我不小心傷害了它,它也會原諒我吧。它帶我來,肯定是讓我把傷害它的事情刻上去,讓我永遠記著它。
我半跪在地上,慢慢的、一點點的劃過這些刻著的字跡,有些字跡我沒有想出來,但是我摸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字——死。
橘醬是死了嗎?我瞪大了眼,目眥欲裂,心里的痛苦將我墜入冰窖內(nèi),渾身發(fā)冷。我不敢相信,我心愛的小貓貓不在了。
月光一絲絲的傾瀉下來,開始只是地上有一小塊樹葉般的光斑。隨后是一整塊的光點落在了冷清的石板上。
我看清楚了石板上的字,原來這是我的墓碑。我慌忙的看著橘醬,它一身干枯的毛黏在石板上,貓尾有氣無力的垂在那里。
我想再次抱起它,可是無法伸出手。腦海內(nèi)碎片化的記憶將我扯進無邊的黑暗里。
眼前像是無邊的血色彌漫在眼前,橘醬痛苦的趴在車窗邊,我頭上的血跡沾著碎玻璃片。
清晨的陽光撒在了窗戶邊,我動了一下手指,旁邊的繼父冷淡的叫來了我的母親。
我看著母親兩鬢斑白,看著自己的手上插滿著管子。干澀的聲音問起我家的貓怎么樣了,母親哀傷的告訴我,我的橘醬在車禍之后就不見了。
我又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仿佛聽到了橘醬的叫聲,我想睜開眼,眼皮卻有千斤重。筆跡輕擦過白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隨后我又墜入無知覺的深淵中。
……
我的貓背叛了我,我在沉睡前的最后一秒想著。
我原諒了它。
可是不知道它會不會原諒我。
……
又是一年,到了我二十一歲生日,我的繼父沒有去找回橘醬,他在家里翻找著我的人身意外險的文件夾,不小心翻出來了我的死后獲賠兩千萬的通知單。
……
我的貓沒有原諒我,它還是背叛了我,它真的是個壞貓貓。
它被我的繼父趕了出去,逃到了黑色的森林里。想喚醒我,卻餓死在我的墓碑旁。
……
騙你的,我沒有貓,也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