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我做什么?”
“我見過很多的人,什么樣的人都見過,所以我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很多很多的法子?!?p> 她知道,他所求的是什么法子,一個人終日都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最想要的,當(dāng)然是可以讓自己相信活著比死好的法子。
他想要希望。
而她,恰好是最沒有這種東西的人。
她現(xiàn)在的處境,外有各路人的虎視眈眈,內(nèi)有叛徒尚未揪出,身中奇毒卻還要去赴那未明之約,早已是腹背受敵,尚且不能自保,又如何去保別人?
他以為,他看到的是一束光,能帶他逃離黑暗的光,可卻不知,那只是一團火,焚寂一切的劫火。
劫火洞然,大千俱壞。
她看著他時,就好像看到了當(dāng)年的張子虛,他們真像。
“我不能留下你。”
荼蘼的話冰冷而決絕,她沒有半刻的猶豫,沒有一絲的憐憫。
謝烏有說得對,她這里,更危險。
看著十天那雙從期待變得失落的眼神,繼而說道,“不過我倒是可以給你指一條路?!?p> “我不相信,天底下還會有哪一條路,比你的路更好走?!?p> 她的路,好走么?
荼蘼苦笑,他還是個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走的,從來都是一條不歸路,由不得半點猶豫,由不得一絲后悔。
她不能跟他去解釋一二,卻還是堅持她的堅持。
“百無先生,你總該知道的。”
“百無先生,他只要有用的人?!?p> 十天聽到了這個名字,眼神中突然透出了一絲不屑,
“你以為我會像那個成歡一樣,放棄這里所有的人,像條狗一樣地去巴結(jié)他,只為了去做他的門徒?不可能,永遠不可能!”
一個人若是曾經(jīng)收養(yǎng)過被遺棄的貓狗,就應(yīng)該知道,它們每頓飯都不會吃得太干凈,總會剩下一點留給下一頓,它們已經(jīng)過了太久風(fēng)餐露宿的日子,它們害怕再一次被遺棄。
而其中的有些人,為了杜絕自己的這種擔(dān)憂,則會選擇永不再被圈養(yǎng)。
索性,就走了這一條背道而馳的路。
“原來,成歡離家出走后,一直貓在你們這兒?”
荼蘼總是能從別人的只言片語中萃取出她想要的消息,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這是賴以保命的習(xí)慣,而這種習(xí)慣,隨著長年累月的顛沛流離,早已深入骨髓。
“你認識成歡?”
十天有些驚奇地看著她,又暗暗自嘲起來,
“也是,你們這些有本事的大人物,就連地上的螞蟻都能分出個一二三來,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只有像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才是沒有出路的,只能眼睜睜等著哪天被人踩死?!?p> “人這輩子有一萬種可能性,你不會一條路就走死的,大不了,換條路,重新再來唄?!?p> “我還有機會么?”
他拒絕了荼蘼給他的選擇,第一次。
荼蘼也同樣拒絕了他的選擇,再一次。
所以,她決定再給他第三種選擇。
“你想活?”
“想?!?p> “和他們一起活?”
“非這樣不可?!?p> “那你現(xiàn)在立刻動身,去北望鳳凰山嶺的墳地里,數(shù)著向上的第十二個墳頭,木牌匾上,立的是燕三郎的名諱,找到它,挖出來?!?p> “挖……挖出來?”
十天有些遲疑地睜大眼睛看著她,他不明白自己都聽到了些什么。
“墳頭下,是棺材?”
荼蘼點了點頭,“那里面,有人在等你?!?p> “死……死的活的?”
“雖然死了,但卻活著,說是活著,也算死了?!?p> “你說的是,當(dāng)年的燕三郎?”
“燕三郎已死,一年前就死了,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p> “那他叫什么?”
“他沒有名字?!?p> “人怎么會沒有名字呢?”
“你叫十天,是因為第十天才討到飯吃,可他沒有討到過飯,那他應(yīng)該叫什么?”
“……”十天無言以對。
“他有一千個身份,也有一千個臉孔,當(dāng)然也有一千個名字?!陛鞭孪氲竭@個人時,嘴角竟不經(jīng)意間露出了一絲笑意,“如果非要有一個的話,那就叫千面吧?!?p> “千面郎君?”
“看來,你知道很多不該你這個年紀(jì)知道的東西。”
“因為我想活?!笔斓穆曇敉蝗婚g沉了下去,“只有知道的更多,才更有活著的籌碼。”
“你就跟他說,是三更天的掌柜讓你去找他的,他自然什么都明白?!?p> “就這樣?”
十天將信將疑地看著她,又突地皺起了眉,
“我在這永安巷混了這么久,還從來沒有見著一個不圖任何報酬就會去幫別人的人,我不信他有這樣的好心,我怕他像別人一樣再提出什么我不能答應(yīng)的條件?!?p> “他敢?!?p> “你這樣說,難道他很怕你?”
“你怕不怕我啊?”
“怕?!?p> 十天猶豫著垂下了頭,卻又抬眼看向她,
“但不是那種怕。我怕天元,是因為他總是兇巴巴的,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怕百無先生,是因為他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不管他為我們付出怎樣的報酬,都會去收回雙倍的代價,可我怕你,并不是因為你對我怎么樣,只因你的能耐,會讓人本能的覺得很可怕?!?p> “怕我可以,卻不必怕他。他有千面,自然能幫你們所有的人都改頭換面,不過自此之后,你切不可再這么輕易地相信任何人了,也包括他?!?p> “你為什么要幫我?”
“因為你還想活?!?p> 荼蘼看著他時,和看著三更天里的每一個人沒有什么區(qū)別,
“我只救不想死的人,一個人若是拼了命地想活,不管怎樣,總該給他一次機會的?!?p> “你當(dāng)真不用我?guī)湍憬o他帶什么話么?”
“怎么這么問?”
“我總覺得,無功不受祿,如果我不做些什么,這就不算是公平買賣了?!?p> 十天還在顧忌,她始終不肯收留他的原因,如果他們之間不能夠去講情分,那就只能老老實實談交易了。
“你覺得,剛才我們之間的交易公平么?”她看著那些糖人,饒有興味地打量起了他來。
“還……還算公平吧,畢竟你付了代價,而我給了你回報?!?p> “那你跟那個讓你傳話的人呢?他付了他的賬,你卻因為別人更多的賬而又出賣了他,對他來說公平么?”
“我雖然出賣了他,可他也同樣想要殺我,你來我往,有什么不公平?”
“萬事,有因必有果,有果也自然有因。試想,你若沒有出賣他,自然得不到銀子去買那個會致你們于死地的糖人,那他又如何殺得了你們呢?”
“我……”
“天底下不是所有的事,都必須要有你來我往的。”
荼蘼看著他時,眼中似是多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好久都不曾出現(xiàn)的東西,
“在客棧里我那樣做,是為了告訴你,一個人不論想要得到什么,都要懷有為之付出代價的決心,這是世間險惡。
現(xiàn)在我?guī)湍?,只是想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有相互利用,還有心懷善意的人。他們什么都不求,只希望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能好,比她自己好,這是人間溫情。
這樣的人雖然不多,但你要相信,總還是有的。
這個江湖,就是這般復(fù)雜而有趣,人心險惡,卻又溫情常在,而你會遇到什么樣的人,這不止需要過人的運氣,更需要你擁有明辨是非的智慧?!?p> “那……這是你無所圖的善意?”
“也許是,也許不是。畢竟有些混蛋今日做了好事,明日可就后悔莫及了。”
荼蘼捋了捋額間的碎發(fā),有些悵然地望天而笑,大善即大惡,世人又如何能分得清明,
“但你還是得知道,這世上好人雖有不少,你卻不會每次都這么好命的。”
十天看著她,好像看到了光。
就像三年前,張子虛看到了她,好像看到了明月。
他終于笑了,是本屬于這個年紀(jì)的孩子一般的笑。
荼蘼也笑了。
三年前,她告誡張子虛,不要相信任何人,是因為張子虛早已深陷江湖,再也抽不得身。
這世上,有一個張子虛就夠了。
而如今,卻告訴這個孩子要試著去相信別人,他還小,什么都還來得及。
只要他懂了,就總還有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