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虛沉默了半晌,又輕快地笑了起來,“恨,當然恨。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還在山里逍遙自在……”
荼蘼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他說的有理,她不反駁。
“可是……比恨更多的卻是恩,如果沒有你,我又怎么能見到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有多有趣?!?p> 荼蘼敲打著的手指已經停了下來,她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回答,“坐在這里的幾個,火鳳是為了報恩,這是我?guī)煾傅母桑瑸跤惺菫榱松?,誠不欺彼此,只有你,子虛,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也是跟著我最久的人,就連一年前燕三郎勸我隱退的時候,我唯一想帶走的人也是你。”
“我知道?!?p> “子虛,他們這幾個人里,數你最不聽話,我卻最疼你,你可知道為什么?”
“我不知道?!?p> “畢竟你身上的這股子勁兒,最像當年的我,可我知道,正因為這樣,你才要比別人遭更多的罪。”
“掌柜的,我……”
“你知道當年我為什么不要黑蛇,而是把你留在身邊么?”
“我……”
接下來的話,他并沒有說出口。
他不知道,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敢知道。
他一直疑惑,卻從來都不敢多問,他怕一旦問起,她便后悔帶走的不是黑蛇了。
畢竟,他自己心里清楚,與黑蛇之間的差距。
“子虛,我?guī)е?,不是因為當年的事我對你心生愧疚,做了就是做了,我做的事從來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所以我從不會對做過的任何事有半分愧疚。我選擇你,是因為你比他干凈,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去算計我?!?p> “我……我不太明白?!?p> 荼蘼仰頭一碗酒悶下了肚,這樣的酒太淡,她已快嘗不出滋味了。
她又把幾人的空碗倒?jié)M,端起了張子虛始終未曾喝過的碗,“喝了這碗,我告訴你?!?p> 張子虛猶豫地接過酒碗,他的手已忍不住在發(fā)抖,可他卻端起來一飲而盡,因喝的太急而猛烈地咳嗽起來。
荼蘼再倒,他又接著喝,就這樣,一邊咳著一邊連喝了三碗。
“這酒味兒怎么樣?”
“咳……好酒……咳咳……”
“都知道是好酒,我也沒打算獨吞,平時不拿出來,只是為了在該喝的時候再喝,又不是不給你們喝,干嘛非得偷著喝呢?”她說著,卻將碗里的酒潑到了地上,“偷喝也就算了,還往里面兌水,裝什么此地無銀三百兩,真他娘的當老子喝了幾十年酒的舌頭白長了?”
張子虛沒再回什么話,只是又自己倒了一碗,繼續(xù)喝了起來。
謝烏有仔細琢磨著她這話里的話,他知道,她的脾氣絕不是發(fā)在酒上的,就像他知道,她早就知道這酒的事。
“我不喝酒,你知道的?!焙愓f著,又將面前的酒灌入喉中,“除非你讓我喝?!?p> “那你們倒是說說看,這酒里的水是誰摻的?”
“是我。”
張子虛輕輕回應了一句,只是又默默地倒著壇子里的酒,一碗接著一碗。
摻了水的酒,難以下咽。
真正的酒客,是一口都不會沾的。
可是他喝著的時候,就像是在品味著不可多得的珍饈。
“我以為……”
“就因為這是他偷出來的,你以為我永遠不會再去喝這一壇酒,是么?就像你以為我永遠不會……”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出來,她想等著別人自己說出來。
張子虛不說話,還是一碗一碗地喝著,好像他除了喝酒,不知道應該再做些什么。
“不是你,我知道是誰?!陛鞭聡@了一口氣,自己也倒上了一碗,也跟著喝了下去,“你老是這種臭毛病,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p> 張子虛端著酒碗的手懸在半空,顫了一下,“他死了?!?p> “死了又怎么樣,死了就不能錯了么?”
“他錯的,都算我的?!睆堊犹撨€在繼續(xù)喝著,好像只要他把這劣酒喝完,就能把罪都贖盡。
“過去的能算你的,今天的呢?這天要是被戳出了個窟窿,你是不是還得現搓出一根棍子來握手上?”
“今天什么?”
“你知道我在黃金屋那見到誰了么?”
張子虛放下了手中的酒碗,直覺告訴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聲音已開始有些顫抖,“誰?”
“白玉飛?!?p> 荼蘼說話間,已抬頭掃了一圈三個人的反應。
胡閻沉默地坐在那里,面無表情,他不在乎這些事,外面的什么事都無關緊要。
謝烏有面上的表情并不是很吃驚,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這件事雖在他意料之外,但卻也在情理之中。
張子虛卻突地把碗擲在了地上,大罵一聲,“這個小王八蛋!”
荼蘼頓了一會兒,又慢慢說道,“他的左手還在,完好無損?!?p> “我剁過了?!焙惏櫭寄剜溃麑ψ约鹤鲞^的事情有完全的信心。
“我知道?!陛鞭乱餐瑯有湃嗡?,就像他無條件信任荼蘼。
謝烏有轉過臉去偷偷瞥著張子虛,“難道……”
“不是我。”張子虛一臉的茫然失神,“我昨天……”
“昨天他拿一千兩銀子換了你句什么話?”
“這個……”張子虛突然漲紅了臉,像昨日白玉飛聽到他說那話的表情一樣,“這個可不可以不說?”
“我知道了?!?p> 荼蘼的語氣很淡然,淡然到世上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的多余。
她這話的意思,他已不必再多說。
“掌柜的,你聽我解釋?!?p> “我知道不是你?!?p> “誒?”張子虛準備了一大堆脫罪的說辭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突然懵了一下,“掌柜的,你竟然如此相信我?”
“我信,你是我的人,我怎么會不信。我只是有些生氣,黃金屋,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了你們身上。”
“我去找他!”
“不用了,他那邊我還要給他送一份大禮,現在我只要你去做一件事?!彼那臏惖綇堊犹摰亩?,用手輕掩著嘴,當著那兩人的面卻故意不讓那兩人聽到,“你現在去找百里長街,讓他告訴十二樓的紅夫人,就說成歡在百無先生那里,讓她不必擔心?!?p> 雖然不是很明白她的用意,可張子虛也并不多問,轉身便走。
荼蘼又走到胡閻的身邊,同樣的悄悄話,“看到對面的小樓了沒?替我去送個東西,但先不要讓主人家知道。聽說他眼睛看不見,你總還能應付得了?!?p> 空蕩蕩的屋子,瞬間就只剩下了兩個人。
“你真的信他?”謝烏有看到人都走光了,才問了出來。
“烏有,你是聰明人,你該懂的。”
“我懂,如果不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我都快被感動了。你一邊提起烏龍寨讓他感懷往日情義,一邊又提起白玉飛讓他心生愧疚,生氣讓他覺得是人之常情,信任又更顯出你的氣度。如果你想要別人完全信任你,就一定要先讓他知道你很信任他。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此亦為鬼谷捭闔之術,進退有度,馭人有方啊?!?p> “本來從黃金屋那邊回來,我是不打算這么快說起這件事的。”
“可你還是忍不住說了?!?p> “不是忍,是想通了。木已成舟,事已至此,我又何苦去一個人生悶氣,而不是盡早把結果引到一個更有利的發(fā)展方向呢?”
“那你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我不信他,也同樣不信你。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每一個人都值得懷疑?!?p> “說的是呢。”謝烏有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是他也一定會這樣做,“你若真的完全信我們,我們幾個人就不會完全不知千面郎君的存在?!?p> “若是什么事情都讓你們知道了,我在黃金屋面前豈非死的更慘?”
“所以現在,你把我們都支開,是已準備自己去找他。”
“有些事我做得,你們卻做不得。這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能夠一眼認出來誰是他。換你們去,不過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來,你是確定那個叛徒一定在我們之中了?”
“話不要說得太滿,只是以防萬一而已,你別多心?!?p> “我懂?!敝x烏有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他此時覺得又該重新認識一下面前的人了,“掌柜的,你與別人之間的事與我無關,你認識誰,與誰有過什么交易,不讓我知道,我便不去知道。只是我們之間的事,尤其是經過我手的事,我也不希望你有所隱瞞?!?p> “公平?!?p> “那么我現在只想確定一件事?!?p> “說。”
“炊餅高的事,真的不是你做的?”
“他什么事?”
“他老婆?!?p> “懂了?!陛鞭聜饶扛Q著屋檐下的一隅,烏云蔽月,人間失色,她沉聲嘆道,“烏有,我不是什么好人,卻也是個人。”
他聽到了這樣的回答,就知道已完全沒有必要再問下去了。
謝烏有饒有興味地看著她,好像他每一次都能看到不一樣的她,“最后一個疑問,為什么你一定要保百里長街?”
“你聽到了?”
“是啊,貓耳朵長,你們說的那些話,我其實都聽到了。”
“聽到了也好?!陛鞭掠肿呋亓司谱琅裕p輕撫著那還剩下半缸子的秦淮春,“他雖有些討人厭,卻也真真是條漢子,他不該死?!?p> “你知道他對紅夫人……所以你讓子虛去找他,就是為了賣百里長街一個人情,萬一日后東窗事發(fā),你不想動他,也不想他動你,所以有備而無患?”
“貓耳朵還真是長。”荼蘼側目盯了他許久,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這話你聽雖聽得,爛在肚子里也就算了,何必讓我知道,就不怕我多心么?”
“耳朵長總比舌頭長好,我既知根本瞞不住你,又何苦不讓你知道呢?”
“烏有,他們各自有他們的事情,那些事你做不來,所以我不交代你,可拜托你的事,他們也做不來?!?p> “什么?”
“你去城外北望鳳凰山嶺,把這半壇酒替我灑在他的墳前,算是我欠他的?!?p> “就這樣?”
“就這樣?!彼犞x烏有的腳步聲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突然又叫住了他,“還有,替我去殺一個人?!?p> “誰?”
謝烏有的拳頭突然緊緊攥了起來,他知道,以前的買賣都是托第三個人去做,從來不用他親自動手,能讓他親自動手的,一定是天大的麻煩事。
“鬼見愁?!?p> “他不是你的人么?”
“收了我的錢,還敢買別人的賬,他該死?!?p> “好……”她交代的事,他也一定會做,只不過,他忽然察覺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不對,你從來不免費殺人,更不會因為個人恩怨,是誰買了他的人頭?”
“聰明不要太多,足夠保命就行,不然,就該反過來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