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當(dāng)然不是因為他,可是……此刻卻似乎有點是想為他。
那不是愧疚,也不是憐憫,而是悲,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與小爺,與她,竟有如此相似之處。
他們都會因為央帝一個莫須有的念頭,被推入粉身碎骨之地的人。
她將酒壺的口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擦,還給他。
他又仰起頭,很兇的喝了一大口。
他是個頑劣的人,紈绔子弟,風(fēng)流隨情,自由散漫。
可是凡音看著他,卻不知不覺看出了另外一面。
他跟司幻蓮是一樣的。
他們展現(xiàn)在人前的,永遠(yuǎn)不可能是真正的自己。
他們是強(qiáng)者,他一出生就注定了必須成為強(qiáng)者。
否則,毫無立足之地。
如果司幻蓮不是強(qiáng)者,他在皇宮寄養(yǎng)的十年根本無法存活至今。
而作為太師府的長孫,百里明月身上背負(fù)的,更重。
“很難受吧?”
明月愣了一下。
繼而從她的眼眸中,看出了她的意思。
“會過去的?!?p> 他說的很坦然,很平緩,是他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
“以前難過的時候,有阿蓮,有老六,會陪我縱馬,我們一起溜出皇城,馳騁在雪山中。可是回過頭,卻只有我一個人了……父親說過,人總要長大,這便是了吧?!?p> “……明月哥哥,我陪你縱馬出城吧?”
“你?”
“嗯?!?p> “好?!?p> 百里太師府的馬,都是高頭大馬。烈烈戰(zhàn)馬。
凡音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白衣飄飄,是公子佳人。
他的馬站著尿尿的時候被凍住了,然后被驛館的人斬殺了,還請他吃馬肉。
他茫然無措的站在驛館門口,瞭望著南方時候的神情,她還記著。
憂傷而無奈。
于是她遣喬風(fēng)過去問他,需不需要順路?
他說要去淮陰以南。結(jié)果,也是一道去蒼城的。
他說去探望朋友。
他一路上都彬彬有禮,看起來是翩翩公子。
那個時候凡音就相信了,這個少年,本性善良。
然而與司小爺相認(rèn)后,他卻又是另外一副模樣。
吊兒郎當(dāng),行為散漫。
可是舉手投足間,她亦發(fā)現(xiàn)了,他始終照顧著司幻蓮的感受。
是他百里明月認(rèn)下的人,他倔強(qiáng)的護(hù)你到底。
而對其他人,那就是眾人眼中的百里長孫,一個肆意任性的紈绔子弟。
縱馬出城,百里家的手令非常好用。
他甚至慷慨的送了一面到凡音的手里。
“拿著。萬一日后用得上?!?p> “你不擔(dān)心我惡意擅用?”
“你是阿蓮的人,我信你?!?p> “……”
凡音內(nèi)心五味雜陳,再也無法搭話。
他信她?誰給的自信?他怎么就能信她!
“你看——雪滯!”
“什么。”
她循著他手指指的方向望去。
天空皚皚白雪鋪天蓋地而來,然而卻有那么一塊空地上,上空沒有雪花,只有灰蒙蒙的天。
這是皇城郊外獨特的景象,他驕傲的解釋著。
他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所以偷偷帶著六皇子和司小爺出來玩。
否則那兩個傻帽就只會困在高墻宮闈的深院中,井底之蛙。
凡音凍得瑟瑟發(fā)抖,她還是畏寒。
皇城尤冷,甚過蒼城。
他看了她一眼,徑自將身上的銀色鶴氅蓋在了她的身上。
“我不冷。”
她回頭看他的時候,他自顧自的小聲說著。
向是在對她說話,又像是對著雪片說話。
他手指觸過她頸脖,她肌膚微微一燙。
他體溫很高,跟小爺似的。
而她已經(jīng)冰涼,差不多似雪。
“你是南方人吧?”
“唉?……是的?!?p> “你的家鄉(xiāng),是暖的?”
“四季如春?!?p> “一定很美!”
他憧憬的說著。
很想,去看一眼呢。
南陵,那已經(jīng)被西荒部落沖散四落了的南陵,依然很美?
她不信。
“小音?!?p> “嗯?”
“我可以喊你小音的是吧,不是沐姑娘,那太見外了?!?p> “……好。”
“你也喊我一聲明月哥哥?!?p> “……喊過了。”
“再喊一聲嘛?!?p> 唉——
“明月哥哥。”
“小音,有一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是沒有辦法被原諒的,你知道的吧?”
“什……?”
“父親,我的父親,百里大人,是你殺的吧。”
“……”
“沒有人,皇城之中沒有人,可以肆意進(jìn)入我們百里府。除了與非門?!?p> “……”
“你是縱琴閣人。你入皇城的日子,恰好是在我父親遇刺之前。是巧合嗎?”
“……你?”
“百里太師府,不僅僅只是個招牌啊。守城的人,有我們的人。蒼城之中,也有我們的人?!?p> “你為了小爺,提早入城,打探消息??墒菫槭裁矗悄銡⒘宋业母赣H?!?p> 凡音無話可說。
真的無話可說。
人,是她殺的。
她親手以兩枚銀針,要了百里大人的性命。
他撲入書房的一刻,她并未離去。
歷歷在目。
那個匍匐在地的少年,那個捧住父親首級的少年,那個痛哭嘶啞,喊不出聲的少年……
就站在她的面前,控訴她。
她能說什么?
“你殺不死我的?!?p> “阿蓮知道么?”
她慌亂的搖了搖頭,深怕被他看出異樣。
“我?guī)愠鰜?,沒想著殺你。你是縱琴閣人,我確實殺不死你。只是我想告訴你,我知道了?!?p> ……
哀默,大于心死。
……
……
凡音回到城里的時候,有一個人在等她。
是憐容。
憐容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信馬由韁,孤身而入。
“音姑娘?!?p> 凡音抬頭,四目相對,不約而同的都看到了對方眼底的冷漠。
“憐容姐姐。”
“姑娘一個人出城?”
“是?!?p> “小爺可知道?”
“我不是小爺?shù)逆荆槐厥率峦▓笮??!?p> 憐容恨的牙癢癢。
“姑娘可是見著皇榜,心神不寧,出城散心?”
反將一軍。
“憐容姐姐想多了,見著皇榜,我替小爺歡喜著。出城,是剛才遇著了百里府上的明月公子,公子痛失愛尊,酒醉縱馬,所以才跟著。”
憐容咬了咬牙,也沒找著反駁的話。
“姐姐大喜在即,是來添置嫁妝的?”
憐容幾乎是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凡音就不明白了,她素來待憐容尊敬有佳,總是稱呼一聲姐姐。
為何,偏偏她對自己要有那么大的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