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師聽聞于海彤此言,喜出望外,踮起腳尖朝門外看去,“知命吾弟,可在門前否?”
沒人應他。
于海彤冷哼道:“宋大師,莫非這也是禪?”
宋知命收拾經(jīng)書,面也不回地回答道:“人生萬般皆是禪?!?p> “好一個人生萬般皆是禪,”于海彤此話說完,劍已刺出一丈,直對宋知命的后心,“讓我領教領教你的大道禪功。”
“當!”
這勢如猛禽撲食的一劍竟被宋知命用二指穩(wěn)穩(wěn)夾住,就像桌上平穩(wěn)放著的雞腿和木碗,不能動彈。
宋知命道:“墨染劍法靜時穩(wěn)如泰山萬仞,動時猶如江水濤濤,依貧僧所看,于施主的劍法還沒練到家?!?p> 于海彤道:“大師的禪功果真非同尋常,是我托大了。”
宋知命松開于海彤的劍,緩緩走向門前,“唉,以為能騙一頓肉吃,沒想到天還沒黑就給主人家認出來了,于施主,有緣再見?!?p> 望著拂袖而去的宋知命,于海彤收起自己的墨染劍。
劍名墨染,那是一柄黑白交匯的劍,有著精致的、線條流暢的劍柄,劍身上的黑白“圖案”就像是一張白紙上被人灑了墨汁,墨汁散開,成了墨團。
劍法的名字亦是墨染,此劍法與劍合為一套,同根相伴,世間少有。
“我就說你火候未到,敵不過他,現(xiàn)在信了吧?!遍T外傳來老人的說話聲。
“孩兒信了。”
于立峰站在門前,道:“宋知命被江湖人稱為“轉(zhuǎn)世達摩”,萬事通的武評榜上記載他有一品辟谷境界,你的劍法雖得武陵散人真?zhèn)?,但沉淀不足,火候不夠,修為境界也與之相差甚遠。此番短暫交手,希望你不要被他的“道”嚇倒了。”
“呵,和尚修道?他也算是頭一人了吧?”
于立峰深出口氣,“人生萬般皆是禪,據(jù)說宋知命的道亦是禪,禪亦是禪,他這人……深不可測啊?!?p> 于海彤斜眼瞟向矮桌上的雞腿,喃喃道:“任他修什么禪,我一劍破之?!?p> 于立峰道:“那就好好準備吧,今夜有一場惡戰(zhàn)等著你?!?p> “人找到了?”
“找到了。”
城東,葛家。
乞力松贊一口氣解決了三碗疙瘩湯,黝黑得閃光的眼珠子仍舊盯著鍋里轉(zhuǎn)悠,“這才是真正的食物!要是能夠再加兩斤羊肉條子就好了?!?p> “羊肉條子沒有,黑熊掌卻是有一對!”
乞力松贊早就習慣了楚浣的冷嘲熱諷,撇撇嘴,一雙筷子在鍋里攪拌,想找個機會再夾兩坨疙瘩塊。
林秀坐在門口跟葛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葛邈燃了一桿旱煙,煙草星子忽明忽暗,忽冷忽熱,不多久冒出嗆鼻的煙草味。
葛邈吐出口淡黃色的煙,“看月色,明天是個大晴天。”
“葛爺爺,您看錯了吧?天上哪兒有月亮?”林秀靠在門檻上,一個勁地揮手驅(qū)散煙味。
“別揮手,”葛邈瞇著眼貪婪地呼吸著那縷不那么好聞的氣味,“這旱煙跟酒一樣,能讓人陶醉,你這一揮手,煙氣兒就散了?!?p> 葛邈吸進去一口煙,又道:“月亮圓不圓不再于看天色,得看你的內(nèi)心?!?p> “內(nèi)心?”林秀舉高一只手將頭發(fā)朝腦后推去,搖頭道:“我不懂。”
“這有什么難的?”葛邈說:“心圓則月圓,心靜則夜靜,今夜對我們來說,比昨夜安靜、舒服多了?!?p> 林秀昂起頭看向天空,大雨過后的天上漆黑一片,沒有葛邈說的月亮,甚至連一顆屬于夏夜的星星都瞧不見,如同一塊漫無邊際的黑色帷幕遮掩了美麗的夜空,掩蓋了星辰和月。
“忽然發(fā)現(xiàn)這樣的天空也挺美的,”林秀笑道:“漆黑得令人著迷,看久了以后會深陷進去。”
葛邈回頭望了一眼圍在灶臺邊爭搶疙瘩團的人,道:“小林子,其實這就是孤獨?!?p> “孤獨?”
“對啊。你不孤獨跑來跟我這糟老頭子拉什么家常?你應該和里邊那幾個娃娃待在一起才對嘛?!?p> 老人望著夜空,繼續(xù)說道:“孤獨的人總在夜里望著天空發(fā)呆,回味過去,暢想將來。
我老了,所以回味過去的時候多,看著天上的月,就想起我家老太婆攤的餅。一年只能吃兩三次,那個香味兒,饞得我直流口水,平常時候總是鼓動著她再攤兩個餅子。
還有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與她的眼睛啊像極了,每次看星星,我都能從星星里瞅出幾分老太婆的笑靨來?!?p> 林秀不接話了,他不明白自己算不算孤獨,這幾年有木淵陪在身邊,那小子鬼主意賊多,有事沒事拉著他刨山下老農(nóng)的紅薯,或者說帶他摸黑跑進林子里掏鳥窩,十多米高的樹木,枝丫很脆,一碰就斷,愣是一晚上能夠掏下來三四十個窩。
年紀再小些,跟著母親上山下田,摘果插秧……得了空閑也可以采兩朵花兒去找柳叔家的小汐玩……
過去他從不知孤獨是什么感覺,怎么樣才算是孤獨,經(jīng)葛邈這么一點破,他終于明白,原來這幾個月來他躺在船艙里不搭理人,只是看著風景度日,就是孤獨;原來他跟著楚浣斗嘴打鬧時總感覺自己心中缺了點什么,就是孤獨。
他終歸與楚浣、楚蕓、葛邈,甚至是乞力松贊和蘇爾碧,與他們不熟悉,不是一路人。
他的家,他的根,在蜀地,在柴山。
林秀想回家了。
距離葛家三百步遠的巷子里,于海彤手握墨染劍,冷峻的眼神掃視著身前的諸多手下——這些人還是老舊的裝扮,一身青衣,腰間掛了個裝毒物的鐵壺。
很快,于家安插在各條巷子中的眼線回報,所有的話總結(jié)起來只有三個字:人還在。
于海彤招了招手,青衣人井然有序地開始行動。
握著劍,他的皮靴踏在巷子里,堅硬的靴底和堅硬的青石相碰,碰撞出“噠噠”的聲音,此刻,于海彤就像是一頭尋覓到獵物的猛虎,那頭獵物離他不足百步,他拔出劍,亦如猛虎張開嘴,暴露出它最致命的武器——牙齒。
“咚、咚、咚?!?p> 敲門聲很清脆,也很有節(jié)奏,每一聲中間都停歇一個呼吸,預示著門口敲門的人有絕對的自信。
鍋里還剩下不少疙瘩團,屋里的幾個人已經(jīng)放下碗筷出門。
乞力松贊想要站在最前方,以便在楚蕓面前彰顯他的大男子氣概,而蘇爾碧是他的奴隸,不敢勸說主人退到安全的地方,只好握住鐵鏈頂在乞力松贊之前。
蘇爾碧能察覺到敲門的人很強,不論是氣場,還是修為。握住鏈子,她的眸子看著門口,雙手大大地張開,把乞力松贊整個人護在了身后。
乞力松贊不太想被人這樣保護著,尤其是被一個比他瘦小的女人保護,這樣會讓他很沒有面子,臉上無光。
“蘇爾碧,你退到我身后去!”乞力松贊用他那不容置疑的語氣布下命令。
蘇爾碧顫抖地回答道:“主人,我要保護你?!?p> 這是林秀幾人第一次聽蘇爾碧開口說話,她的聲音如清泉般干凈,還帶著一絲倔強,好像是乞力松贊給她下達了什么讓她不樂意執(zhí)行的任務。
但他們都聽不懂發(fā)羌語,只是聽見乞力松贊忽地嚴厲起來,“這是命令,退回去!”
蘇爾碧渾身發(fā)抖,她懂得服從命令的奴隸才不會惹主人生氣,可這個時候,院子外有一個強大的敵人,而這個敵人能夠威脅到自己主人的性命,她不愿意退開。
女奴隸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腦后的辮子隨著她的腦袋搖擺不停。
乞力松贊冷哼道:“好啊,連你也敢不聽使喚了!”
他正想教訓一下這個奴隸,門閂突然間被人用細物頂開。
雖然沒有月色照耀,林秀還是看清楚了黑暗中頂開那塊木閂的物件——一柄劍。
與此同時,兩邊院墻跳上了不少青衣人,都高舉著火把,將整個院子照得通亮。
楚浣很熟悉于家的青衣服飾,開口說道:“是于家的人?!?p> 門口,于海彤執(zhí)劍走了進來,把目光投向了乞力松贊。
沒辦法,乞力松贊長得高大魁梧,面黑如墨,身為吐蕃王子的他在昆侖大雪山上成天好酒好肉享受著,那身腱子肉遠超一般人。
并且,面對院墻內(nèi)外數(shù)層包圍,他居然保持著倨傲神色,儼然有所憑借。
于海彤的注意力很快轉(zhuǎn)移,在楚蕓身上停留了兩息時間,然后是楚浣、蘇爾碧、葛邈,最終留在了林秀的身上。
準確來說,是停留在了林秀手中的掌心刀上。
“那也算是刀嗎?”于海彤兀地爆發(fā)出強烈的戰(zhàn)意,破天荒地出口挑釁道。
林秀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刀,回答道:“算不算刀,你試試不就知道了。我這把刀別的能耐沒有,殺人的本事厲害得一塌糊涂。倒是你的劍……似乎不像是劍?!?p> 于海彤凝視著林秀,長久地凝視令院子里的氣氛異常暴躁不安。
墨染劍驀然嗡鳴一聲,被武陵散人封死的劍魂竟在這一刻破塵開封,三尺長劍上的黑白紋案如水面波粼般翻滾,劍身周圍騰起裊裊的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