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回到名為“山海經(jīng)”的群體夢境時,姜若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維持著站立的姿勢。
太陽正從不周山的背后升起。紅色的光溢出來,勾勒出萬物的輪廓,好像山川和大地都在燃燒。天已大亮,云層消失無蹤,太陽的威嚴(yán)蓋過了一切,光芒過處,諸神退避。
四肢恢復(fù)知覺的時候仿佛還殘留著灼燒感,但姜若知道那肯定是幻覺。炭化的肢體恢復(fù)如初,可樹狀花紋卻像紋身一樣烙印在了身上。彼時,姜若還不知道這一天被蓋山族的后人命名為“受難日”,在“山海經(jīng)”文明史中意義重大。
姜若回過頭,發(fā)現(xiàn)所有蓋山人都在看著他,神情各不相同,但遠(yuǎn)比想象中要平靜。對于這些土著,無法抵擋的災(zāi)難和隨之而來的死亡,大約不是新鮮事。
姜若向他們走過去,用余光清點了人數(shù),還剩七個人,尸體已經(jīng)不見蹤影,不知道是火化還是掩埋了。
“我很抱歉?!苯粽f,“如果你們愿意相信我,我會設(shè)法補償。如果你們選擇離開,我也不會阻攔。”
蓋山人沉默地交換了眼神,最后一起看向三千問,現(xiàn)在他是領(lǐng)頭人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眼前的三千問依稀已經(jīng)有了少年模樣。
三千問沒有接他的話,卻問道,“為什么我爸爸這么輕易地死了,你們神靈卻無論如何都可以安然無恙呢?”
姜若無言以答,只有沉默。
三千問又說,“可是你事實上是救了我們吧?所以我是不是應(yīng)該感激,而不是憤憤不平?”
姜若說,“你當(dāng)然有權(quán)力感到不平?!?p> 三千問垂下頭,想了一會,然后他終于問,“如果我們留下,你能給我們什么?”
“準(zhǔn)確地說,是我能教給你們什么?!苯粽f,“種植,紡織,如果我找到合適馴化的物種,還有畜牧。以后還可以教給你們科學(xué),但那大約是很久以后了。也許不在你的有生之年?!?p> “我并不完全理解你在說什么,”三千問說,“但我們學(xué)會了這些,是不是就不用看著族人死去,而只能徒然憤恨了?”
姜若:“即使是神靈,在我們的那個世界,也有很多只能徒然憤恨的時刻。”
三千問低下頭,再抬起頭,望了一眼遠(yuǎn)方的山,山巒投下的巨大陰影,籠罩了所有的凡塵螻蟻。然后他說,“我們留下?!?p> 姜若由此開始了對一個石器時代部落堪稱揠苗助長的改造。
有了勞動力,姜若帶領(lǐng)蓋山族開墾了更多土地,種植目前發(fā)掘出來的作物三巨頭:玫瑰甘薯,百香薺,和一口菇。災(zāi)后重建工作井井有條,黎明時的一片狼藉很快被田園牧歌取代了。
今有兩件大事:吃和睡。吃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就要考慮在哪睡覺了。
姜若終于意識到,試圖在不周山造房子是一個錯誤。三百多倍的時間流速下,墻體老化速度驚人,無疑是對時間和人力的巨大浪費。他于是痛定思痛,重返人類最古老的生活方式——穴居。
挖起土來,姜若更加深刻地認(rèn)識到蓋山人一長一短的臂膀幾乎可以說是一種進(jìn)化殘疾。當(dāng)他們用長臂鏟起砂土?xí)r,另一條胳膊卻不能作為支點,于是要廢數(shù)倍的力氣,且輪棍子一樣把土掀得漫天亂飛,姜若只得時時小心躲避,但凡稍不留意,怕是要被他們活埋。
挖地洞也是門技術(shù)活,如何防止塌陷,怎樣應(yīng)對地下水滲透,種種皆有講究。雖則《山海經(jīng)作戰(zhàn)手冊》收集了不少資料,但依然扛不住不周山層出不窮的意外。譬如姜若這一鏟子下去,挖出了一節(jié)滑膩的不明物體。起初他以為是條大蚯蚓,但隨著蚯蚓扭動起來,腳下的砂土地竟然開始震顫,隨后拱起了一個巨大的土包。
“退后!”姜若喝退想要上前查看的蓋山人,他已經(jīng)意識到地下有一個體型龐大的怪物,那條“大蚯蚓”只不過是怪物的觸須。
怪物擺動著受傷的觸須鉆出地面,露出了全貌——是一條沙蠶。
這可不是那種常見的萬能釣餌海蚯蚓,而是不周山變異版巨型沙蠶。其實任何生物只要體型夠大,都會往怪獸的方向發(fā)展,譬如眼前這只沙蠶,小火車一樣的身軀長滿倒鉤,身上的粘液腐蝕性極強,蹭到植物上立刻“滋滋”地冒起白煙,渾身上下寫著“一沾即死”。最瘆人的是巨大的口器,長長的觸須一擺一擺,越過翻出口外沾滿致命粘液的皺褶,黑洞洞的食道深不見底。
原來從螞蟻的視角來看,平日里串在魚鉤上的蟲子也堪比哥斯拉。
沙蠶的仇恨顯然是沖著姜若的,它就地一滾,想要把這個渺小的人類碾成肉泥。姜若一鏟子拄在地上,來了個撐桿跳,可惜技術(shù)不過關(guān),尚未越過蟲子龐大的身軀,就過早耗盡了動能,掉在柔軟的胖蟲身上,又“嘟昂”地彈起來,沾了一身粘液。
姜若抹了把臉上的粘液,沒有鱗片覆蓋的地方冒著白煙,大概已經(jīng)腐蝕得露出骨頭,他感覺好像摸到了自己的眼眶,“別靠近,投矛!”
蓋山人手忙腳亂地放下鏟子,撿起家傳武器兼定情信物——朱木矛。
一排朱木矛沿著拋物線軌跡飛出,一輪齊射下來,全部脫靶。
身體不能平衡的蓋山人,命中率未免過于感人。
都說將無能累垮三軍,然而三軍不行何嘗不是坑死將軍。姜若遛著哥斯拉版沙蠶繞圈跑,見識了怪蟲翻滾、鉆地、噴粘液等十八般武藝后,血量已經(jīng)所剩無多??磥斫袢彰斜赜幸粧?,姜若不再心存僥幸,祭出了最后的大招——自殺式襲擊。
方法是很簡單的,他撿起一支掉在地上的脫靶矛,仰面倒下,雙手把矛豎在胸前,尖端朝天。
沙蠶依舊執(zhí)著地想要壓死姜若,愚蠢地滾了過來,“嗤”地一聲,被捅了個透心涼。翻滾的動作為之一滯,接著“嗤嗤”幾聲——對于不動靶,蓋山人的投矛終于變得靠譜了些,成功補刀。
在泰山壓頂?shù)闹舷⒅?,姜若尚有閑心思考:如果這只怪蟲與沙蠶習(xí)性一致,那么應(yīng)當(dāng)受不了長時間的陽光烘烤,很快就會化成一灘粘液。事實上姜若已經(jīng)感覺到了液化的前兆,遂放下心,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眼前一黑,姜若第一次體會到二連掛提前退出。也好,這一天太過疲憊,他想他需要休息。
卻不料,現(xiàn)實中這也不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當(dāng)姜若撐開棺材蓋時,看到滿地空酒瓶。大屏幕是室內(nèi)唯一的光源,照出師兄弟三人無一例的一頭亂毛,通紅雙眼,和騰騰殺氣。
姜若爬起來,瞥一眼地面,大致點了一下酒瓶子,轉(zhuǎn)向他們時眼神已經(jīng)驚為天人:“發(fā)生什么事了?”
其實姜若已經(jīng)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提問只是為了給需要傾訴的人一個宣泄的出口。
大師兄喝的最多,已經(jīng)有一點糊涂,但理工男靈魂深處的邏輯還未徹底混亂,咬字雖含混不清,說出來的話依然直擊重點:“她媽不同意?!?p> 姜若:“為什么?”
沈攸義憤填膺:“還不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張口‘經(jīng)濟能力’,閉口‘未來發(fā)展’。這年頭的丈母娘,膝下有個閨女便自覺手握天價資金,招女婿必瞪大眼看漲跌,輕易不出手,出手必神股。嘿!她以為自己叫巴菲特?”
姜若:“相親對象?”
木軒:“雖然是第一次拿到明面上談,但其實兩家早就認(rèn)識,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姜若沒有再問,只沉默地開了一瓶酒,和大川師兄碰杯。
這世上的很多故事,你聽上只言片語就能猜到開端,經(jīng)過,和結(jié)局。上帝在寫就每個人命運的時候,總是如此地漫不經(jīng)心和缺乏創(chuàng)意。
你又能做什么呢?你只能陪他喝酒。酒精的神奇之處,在于能夠填滿那些你不想清醒度過的時間。
“不就是個青梅嗎!”木軒勾著大川師兄的肩膀,大著舌頭說,“誰還沒個青梅啦?我有個發(fā)小,肖想了好多年的那種。我本來想著,等我出人頭地了,再衣錦還鄉(xiāng)。可我博士還沒念完,人家孩子都會打醬油了?!?p> 木軒深信,當(dāng)一個人倒霉的時候,只要聽說別人一樣倒霉,就會感覺好很多。倒霉蛋當(dāng)然是越多越好,所以他拍拍沈攸,“來,小師弟,說出你的悲慘故事。”
“我?”沈攸撓頭,不愧為一帆風(fēng)順小師弟,竟然半天都沒想出什么悲慘故事,趕緊甩鍋,“二師兄,你有沒有青梅?”
姜若說,“有的啊?!?p> 小師弟立刻開心了,“看!二師兄也有青梅!這不也還是個光棍嗎!哈哈哈哈哈!”笑完才覺得哪里不對,但是笑都笑了,只好干咳兩聲,趕緊給師兄們遞酒。
姜若提著酒瓶翻出窗子,落在陽臺上。他席地坐下,抬頭去看頭頂,夜空不甚晴朗,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
原來我已經(jīng)不常想起你了。
一陣窸窸窣窣,沈攸跟著翻了出來,“二師兄,對不住啊?!?p> 姜若搖搖頭,“那倆終于趴下了?”
“我一個人喝翻了他們兩個,怎么樣?”沈攸得意,聽不到姜若回答,默了一會,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二師兄,你和那個青梅,有故事吧?我就覺得二師兄你是有故事的人?!?p> “故事......算不上。也就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那些事?!?p> “她叫什么?”
“王鳶。鳶尾花的鳶?!?p> “這名字好。你們是......一個孤兒院的?”
“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就覺得和孤兒院格格不入。”
“為什么?”
“有這樣一個名字的女孩子,應(yīng)該是被祝福而出生的?!苯糨p笑一下,“那為什么還會被扔掉呢?!?p> “......那后來呢?”
“果然她不是被扔掉的,而是遭到拐賣。所幸后來被親生父母接回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沈攸沉默了一會,在陽臺角落里一番摸索,搬出自己的吉他,“二師兄,我給你唱一個?!闭f著便開唱,“我曾經(jīng),曾經(jīng)夢想,在流浪的路上,遇見一個姑娘......”震得面前掛著的火腿一晃一晃,看著有點眼暈。
姜若:“自己寫的歌?”
“哎你怎么知道?怎么就不能是你沒聽過的歌呢?”
“難聽?!?p> “......”
又是一陣沉默,沈攸終于放棄了粉飾太平:“二師兄,我們真的能做到嗎?就憑一個游戲?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想,如果不是為了......大川師兄......”
“一定能做到,”姜若說,“也必須要做到?!?p> 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