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頭

　　林一席偏頭看著幾乎快要擠進自己魂魄的亡鬼，面露嫌棄，卻還是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他放低姿態(tài)喊問旁邊一只鬼：“兄弟，這兒怎么這么多人？”

　　那鬼側(cè)身掃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回答：“新死的？現(xiàn)在正值太陽落山，大伙兒都急著趕集呢，大多數(shù)商鋪都會將當(dāng)天貨物便宜處理，尤其是托夢丹和附身丸，這些東西保質(zhì)期只有一天，過了日期就賣不出去了。”

　　既然是市場，買東西必定是需要錢的。

　　生人以金物銀票作為交換，那么亡鬼大概就是以冥幣紙錢作為交換了。

　　林一席無視了對方的不耐煩，繼續(xù)問道：“從哪兒取錢??？”

　　“不用取錢，報名字就行，但是你個新死的應(yīng)該沒多少錢，先去那邊錢鋪查查賬吧?！?p>　　林一席心里不由冷笑。

　　本座再怎么說也是個人物，怎么可能沒人給我燒錢？

　　雖說降玄山的門規(guī)抄襲了浮玉仙門，明令禁止燒紙行喪事，可這門徒千人，無人給我燒紙豈不是丟了面子？

　　連推帶擠間他終于擠到了錢鋪。

　　此時的錢鋪與其他商鋪截然不同，鋪子里空空蕩蕩，只有三只鬼，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一個算錢的，和一個坐在柜臺后面無表情盯著大門口發(fā)呆的。

　　他一臉傲氣地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節(jié)輕敲兩下柜臺，拉回了那個伙計的眼神。

　　“查賬?！?p>　　賬房伙計冷著一張臉瞥了他一眼：“姓名字號，死在哪兒。”

　　“林肆，字一席，死在銷魂臺?！?p>　　林一席有些自負地說著，等待一陣驚嘆。

　　然而，并沒有。

　　賬房伙計拿出一本厚厚的賬冊，隨意一翻，攤開在桌面上遞給他看，臉上甚至還掛著一絲輕蔑和嘲笑。

　　林一席一臉狐疑地接過賬冊，只見那一頁白紙黑字寫著：

　　姓林，名肆，字一席。

　　卯時生于逍遙山，申時亡于銷魂臺。

　　死亡天數(shù)：3天。

　　總計燒紙人數(shù)：1人。

　　總計燒紙次數(shù)：3次。

　　總計燒紙錢數(shù)：3000。

　　林一席死死地盯著最后三行的賬目，不用鏡子也能猜到自己現(xiàn)在臉色一片鐵青。

　　下一刻，一陣極其尖銳刺耳的笑聲從他的身后突然爆發(fā)。

　　“一個人，天天為你燒紙，每天只燒一張，還是最廉價的一千哈哈哈哈哈?！?p>　　林一席惡狠狠地轉(zhuǎn)頭向后望去，只見一個滿頭花白裹著幾塊破布的黃牙老頭兒拄著拐杖正偷看自己手中的賬冊，露著一嘴黃牙笑個不停。

　　他使勁兒合上了手中的賬冊，“啪”的一聲拍到柜臺上，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走。

　　還沒出錢鋪，只聽得賬房伙計喊道：“查賬錢五百，已扣除?！?p>　　林一席先是愣了一下，突然回頭大怒道：“查賬錢五百？這不就是坑人、哦不，坑鬼嗎？”

　　賬房伙計一臉漠然地回道：“這是規(guī)矩，歡迎下次光臨?！?p>　　林一席攥緊了拳頭，面容陰郁的冷哼一聲，向屋外飄去。

　　片刻，他駐身猛然回頭，只見剛剛嘲笑自己的那個老頭還在他身后跟著，離得不遠不近，依然露著他那所剩無幾的黃牙笑的莫名其妙。

　　他冷眼望著這個骨瘦如柴的老頭，問道：“老頭兒，你可知何處可買托夢丹？”

　　黃牙老頭擺了擺手：“托夢丹？就憑你這窮酸樣，買不起的。”

　　林一席壓抑著滿腔怒氣，一臉傲氣道：“你可知本座是誰？”

　　“后生而已?！?p>　　太陽即將落山，亡鬼市場的人也不似之前那般的擁擠，大概是今日鬼市很快便要關(guān)閉了。

　　林一席也不愿再與這小老頭浪費時間，平復(fù)了一下心情道：“你無須關(guān)心本座是否買得起，告訴我應(yīng)從哪里買便好。”

　　老頭指了個方向，露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態(tài)：“直走二十米后拐進胡同，藥堂?！?p>　　林一席道了聲謝后立即向老頭所指的方向快速飄去，剛巧趕上藥堂打烊，他也沒抱有現(xiàn)在就買的念頭，匆匆望了一眼門上掛的丹藥價格，驚得半刻沒緩過神來。

　　一二三四五六……七個零！

　　一百萬金一顆托夢丹！

　　上清大陸最高價格的紙錢才一萬金！

　　林一席心底默默計算，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天天給自己燒紙，雖不知是誰，但是如果每天只燒一千的話他得猴年馬月才能湊夠錢買托夢丹？

　　湊不夠托夢丹就聯(lián)系不上路清歌，聯(lián)系不上路清歌就沒辦法讓人給他多燒紙錢，身為一只窮鬼，他大概連《亡鬼手冊》都買不起……

　　林一席飄離亡鬼市場時已是月上枝頭星垂天幕，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

　　入秋的微風(fēng)夾雜著幾片新落的黃葉從身側(cè)飄過，他伸出手想將它抓住，卻發(fā)現(xiàn)那黃葉穿過手掌，手掌也并無絲毫被碰觸的感覺。

　　我怎么……就這么死了呢？

　　不甘心啊……

　　“小娃娃，你生前不是修靈氣的吧?！?p>　　蒼老而厚重的聲音從身后幽幽傳出，若不是他早成了亡鬼，怕是真的會被這么陰森的聲音給嚇到。

　　他停了身子轉(zhuǎn)頭向后望去，借著街邊燈籠微弱的光，看到一個渾身發(fā)著淡藍色光芒的半透明亡鬼正瞇著眼打量著自己。

　　“又是你這個老頭兒，你從何而知我不是靈修？”

　　“月掛夜幕時，生前修靈氣的亡魂會發(fā)出淡藍色的光芒，非修真者的亡魂會發(fā)著淡淡的白光，而你不同，老夫死了百年，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發(fā)著紅光的亡靈。”

　　老頭兒慢悠悠地拄著拐棍飄到林一席身前，似笑非笑。

　　“你，是修玄氣的?！?p>　　聞言，林一席身形一頓，鳳眸微微瞇起，面上雖依舊泰然，心里卻不由暗驚。

　　照這老頭說的，他生前是個修靈者，看樣子死前怕是以乞討為生，所以死時身上穿的破破爛爛的。

　　但是他既然已經(jīng)死了近百年，又怎么會知曉玄氣這種東西？

　　仙泣劍魂末蝶說過，玄修在上清大陸消失近萬年，消失前有三名玄修以身祭仙泣劍，遮蔽上清天道以抹去世間對玄修的一切記憶，因此任何史冊都不會記載玄氣的存在。

　　六年前是他再次將玄氣之道公之于眾，那么在此之前，又怎會有人還聽說過玄氣這一說？

　　難不成這百年來除我以外上清大陸還有其他修玄者？

　　應(yīng)該不可能……

　　“說謊?！?p>　　林一席盯著老頭的眼睛，神色越發(fā)森冷。

　　“如今上清大陸真正的玄修只有本座一人，你定是才死不久的靈修乞丐，知曉本座的身份才會如此說的。”

　　老頭兒不怒反笑：“乞丐？你如何看得出我是個乞丐？”

　　林一席斜睨著打量他，譏誚道：“破布裹身，蓬頭垢面，腿傷一看便是簡單粗暴的人為所致，只傷皮肉未傷筋骨，一般的靈修輕輕松松便可令其痊愈，即便你是修真者怕也混的十分艱難?！?p>　　老頭兒看了看自己大腿，伸手抓著林一席的衣袖道：“我這腿部有布衣所擋，以鬼氣漂浮移動，你又如何見得是傷了皮肉？”

　　“本座見過乞討之人備受欺凌的模樣，蜷縮在地護住頭部，那些凡夫俗子的拳打腳踢一般都集中在腰部和腿部，即便被圍著打也難以重創(chuàng)筋骨，你這腿傷處并未曲折或斷裂，雖以拐杖為依靠漂浮，但速度正常，由此看來這傷口也不過是皮外傷罷了?！?p>　　林一席將他那皺紋里還夾著泥土的手打開，一臉倨傲，斷定了眼前這老頭生前定是個落魄的靈修。

　　老頭突然一樂，將手中拐杖扔到一旁，圍著林一席快速轉(zhuǎn)了兩圈，道：“小娃娃，你又如何見得我是依靠著拐杖漂浮的？”

　　林一席微微有些驚訝，突然來了興趣。

　　“沒有腿傷？那你拄著拐杖作甚？這拐杖也為亡物，定是你從鬼市上淘來的……”

　　老頭露著黃牙笑的一臉高深莫測，道：“是誰告訴你，人死時不能帶上靈器了？”

　　靈器？！

　　修真者都會修煉屬于自己的法器，刀劍槍一類的兵器為大多人首選法器，也有一些人用隨身物件作為法器的。

　　就比如林一席的師父鳳休，法器便是一把紅色的綾羅傘，雨天可擋雨，晴天可遮陽，還可以用來打架；再比如阮見應(yīng)的法器是棋，棋盤布陣，棋子傷人，無聊時還能解悶……

　　不過這以拐杖為法器的，倒是十分罕見，大多數(shù)人在挑選法器的時候還是很愛面子的，拐杖這種東西都是避而不及的。

　　靈器分為兩種，一種是自成靈器，一種是煉成靈器。

　　自成靈器顧名思義就是先天靈器，共有九件，現(xiàn)如今已有四件現(xiàn)世，其中一件便是林一席的仙泣劍，還有五件下落不明；

　　煉成靈器則為修士自己將法器修成開了靈智的器物，這在上清大陸亦是屈指可數(shù)。

　　林一席心下一驚：既然死后靈器可跟隨原主，為何仙泣卻不見蹤影？

　　老頭兒看著林一席那一臉的難以置信，撿起拐杖在地上敲了幾下。

　　“這靈器化為亡鬼體態(tài)便能連接生物和死物，生人雖看不見它，它卻能碰觸到生人世界的東西，小娃娃，現(xiàn)在你可信我說的了？”

　　林一席沉思片刻，擺了擺手道：“漏洞百出，難以相信。”

　　話畢，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誒小娃娃，你先別急著走，老夫說的全是真話……誒呦！你怎么又突然停下來了……”

　　林一席的神色宛如冰霜覆于其上，他看這個剛剛撞在自己后背上的老頭兒，目光銳利而又深邃。

　　“想讓本座相信你？可以，那你先告訴本座你是誰，你這靈器又是什么？”

　　“這……”

　　老頭露出一臉為難的神色。

　　“不說？那便不要跟著本座。”

　　林一席再次要轉(zhuǎn)身離開。

　　“等等，哎呦小娃娃，你怎么性子如此急躁……老夫并非是不告訴你，只是……只是這時間太久，我也忘記自己是誰了……”

　　老頭嘆了口氣：“若非是這么多年總有人為我燒紙，我早就能夠轉(zhuǎn)世投胎了，你這才剛死幾天，等日子久了，便也會同我一樣，記憶消散在這亡鬼之地，忘記自己是誰了……”

　　秋風(fēng)本與林一次無感，此時他卻微微發(fā)現(xiàn)周身有點寒冷。

　　忘記自己是誰？

　　他可是一世魔主，實力超群，自立降玄山，門徒三千有余，上清大陸第一陣修……

　　如此豐功偉績怎么可能說忘就忘？

　　“這拐杖的名字我倒是記得，叫擇木，你可有聽說過？”

　　“從未。”

　　老頭輕撫手中拐杖，嘆道：“我死后的前些年它沒事兒還能同我說說話，可不知怎的，日頭越久，它越發(fā)安靜了，恐是這亡鬼之地再無靈氣，它也逐漸被世人淡忘……”

　　林一席逐漸將半數(shù)防備之心放下，覺得這老頭兒說話亦有可信之處，自己如今不過是一屆亡靈，也沒什么值得他圖的，他又何必費盡心力騙自己呢？

　　“你說你曾經(jīng)還見過與本座一樣的修玄之人？”

　　“不錯，那是個長得挺惹人喜的小姑娘，老夫在這亡鬼市場門口見到的，同你一樣發(fā)著紅光，自傲的不行，告訴我說她是個修玄氣的，自殺來的亡鬼之地?！?p>　　老頭兒瞇著他那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像一只狐貍一樣暗自盤算著什么。

　　林一席總覺得這個老頭兒在算計自己什么，可卻怎么也想不出來他一只鬼又有什么可算計的，喃喃道：“自殺？”

　　“不錯，自殺，只為渡一人轉(zhuǎn)世。她說二十三年后我若還未轉(zhuǎn)世，可以助我入輪回，不過前提是需要一直守在此地，等一個同她一樣的修玄之人來到這兒，然后帶他去一個地方，今年恰巧就是第二十三年?！?p>　　老頭盯著林一席的臉露出幾顆黃牙，笑的更深了。

　　“呵，所以，你胡扯這么多，就是想讓本座跟著你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沒興趣，不去?！?p>　　林一席擺了擺手再次轉(zhuǎn)身離去，原本有七分相信這老頭的話，現(xiàn)如今一分不剩，同為亡鬼，想必他也奈何不了自己。

　　“小娃娃，老夫勸你還是跟老夫走吧?！?p>　　老頭的聲音從后方幽幽傳來：“你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吧，在這里，除了你能看見這些生人以外，其他亡靈可都看不到，玄修生前以亡鬼之氣為修煉基礎(chǔ)，你本就不被這這里所接受，鬼魂顏色會越來越淡，不出七日，便不入輪回歸于天地了?！?p>　　林一席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嘴上依舊冷言道：“我信你個鬼，你個糟老頭子。”

　　他猛勁兒飄了幾里遠，卻聽到身后老頭兒的聲音越來越近，伴隨著一句“既然如此，那便對不住了”，老頭突然在他的后背上一拍，似是貼上了什么東西。

　　林一席頓時感到身下一空，直直的掉進了地里，除了周身發(fā)的紅光和身后發(fā)的藍光外，一片漆黑。

　　一雙布滿皺紋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拽著向前沖，竟讓林一席這只已經(jīng)死了的亡鬼感受到了莫大的疼痛，直到——

　　嘭！

　　林一席被老頭扔到了一塊滑溜溜的地板上，似乎又撞上一面堅硬的墻壁。

　　他下意識的護住了頭，依舊是被撞地頭暈眼花，片刻才緩慢地睜開了雙眼。

　　一瞬之間，一道明晃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眼前的一切令趴在地上的他瞠目結(jié)舌。

　　金磚、金鏈、金地面、金擺設(shè)……還有一口金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