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中靖一舉幫扶錢家重振了一番旗鼓,現(xiàn)在即便趙明軻為了保全自己在錢家的地位不說,外人尤其是被石中靖陰陽合謀所打擊的幾家商幫也幫著他傳了一番,石中靖如今甚至在朝廷上都小有名氣。
此時看著錢家滾滾流淌而來包藏希望之光的紅利,他本當(dāng)春風(fēng)得意。
可是他不。
因為在錢家除了親之信之的錢夫人,他實在再找不出個能與之言談的朋友。
趙明軻連同著各大賬房的人躲著他,因為怕他奪走了自己辛辛苦苦多年栽培才擁有的地位,管賬的領(lǐng)事怕稍有疏忽被小石子解職也抱成一團(tuán)跟趙明軻沆瀣一氣。
小石子只能偶爾跟現(xiàn)在做了錢府后花園的園丁高何多講講話,他們倒是老朋友了。
可最近高何也開始愁眉苦臉,平時他只是悶悶不樂地聽小石子跟他講話,現(xiàn)在連聽他講話的心思倒竟也沒有了。
小石子也知道,風(fēng)樸在時,高何從來不跟他搭腔,他似乎意識到小石子是個危險的人。
可何必呢?小石子為什么危險呢?他為什么又要顯得自己很危險呢?
高何想不透,所以只能保持一定的距離,普通朋友的距離。
可這段距離卻因為高何自己而慢慢拉近了,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
小石子在旁邊看著高何粗壯的大手?jǐn)[弄出來的整齊優(yōu)美的花草,問他為何嘆氣。
高何突然問道:“小石子,你借俺二十兩銀子行嗎?”
小石子沉下臉,“你去賭了么?”
高何臉上不知何時早已掛上皺紋,愁緒像小蟲一樣從里面爬來爬去,他悲哀地講,
“俺娘···她病了。我還得早晚多去抓藥,可咱家已經(jīng)沒錢了···”
小石子立刻站起身,要他跟他走。
“去哪?”
他領(lǐng)著高何到一家賬房,賬房里管賬的看見他立刻站起身,一臉恭敬,旁邊的伙計也要給他倒茶。
“中靖先生!”
小石子要他從自己的工錢里撥出一百兩來,接著把銀票遞給高何,一聲不吭地扳著高何厚重的肩膀領(lǐng)著他走。
高何身形高大,然而此時卻像個小孩子,噠噠地跟著小石子,也就是這個聲名鵲起的中靖先生。
“我要不了那么多的,小石子,你拿回去,否則,我可能還不起?!?p> “我何時要你還了?”小石子臉上浮現(xiàn)一抹奇異的微笑。
高何臉色陰沉,他知道,小石子并不像表面這樣光明磊落,背地里一定會有條件,他不敢答應(yīng)這些條件。
高何連忙作罷,“我說不要就不要!”
小石子停下來,緩緩道:“你怕我背地里會捅你刀子,所以不敢要,我說的對么。”
沉默,即默認(rèn)。
小石子道:“你放心,我心胸遠(yuǎn)沒有你想象的這么狹隘,即便我以前這么做過,那也不過是裝給你看的,這時,倒沒必要裝了。”
高何惴惴不安地看著他進(jìn)了銀號,出來時兜里沉甸甸的銀子碰銀子的聲音,接著他把銀子全都給了高何。
小石子道:“領(lǐng)我看看你母親去吧,莫非我連這面子都沒有么?”
高何只得答應(yīng)。
他母親去年就已經(jīng)生了疾,本以為是腿病,只是走不了路,休息一番就行了,然而后來不僅僅是腿,包括腰,接著就是上半身,都不能動彈了。
高何一路說,一路低著頭嘆氣,現(xiàn)在他愁悶深沉的心情一點(diǎn)都不再隱瞞了。
原來他平常悶悶不樂、一直耷拉臉不說話的確是有原因的。
他們進(jìn)了高何家的屋子,小石子發(fā)現(xiàn),這里跟他上一次跟風(fēng)樸來時相比已經(jīng)非常破舊,幾只木桶掛上了蛛網(wǎng),好久不用已經(jīng)被擱置在庭院的角落里,雞籠里一只雞也沒有了。
那個平時勤快,在花池邊洗衣服的老大娘,現(xiàn)在正蜷縮著身體躺在里屋冰冷的床衾上。
小石子不免感嘆人事更迭如此之快,他咬了咬牙。
因此,他更要往上爬,直到完成他多年不變的目的。
老人背對著他們縮在角落沒有陽光的地方,有時會大小便失禁,所以屋里彌漫著一股怪味。
小石子想進(jìn)去看看高何的母親,這時高何攔住了他。
“她可能怕你,中靖先生,你呆在屋外,我進(jìn)去和他說兩句就行?!?p> 小石子苦笑著說:“你叫我小石子就好,我聽你的?!?p> 高何進(jìn)去了,一會,小石子聽見屋里有咳嗽聲,小聲的爭吵聲。
他大概知道屋里在講些什么。
高何出來,臉色灰暗地跟他講,一邊遞給他那些銀子,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這又是怎么一出?”小石子問道。
“我媽,不想要你的錢,她想叫你走···”高何道。
“可這錢是她需要的啊,也是你需要的,你看呢,高何,你就沒有自己的主意么?”小石子有些憤懣。
高何道:“我知道她需要···可我知道,要了你的錢她會很不高興,我更不想看到她不笑時候的樣子,所以,我們還是不能要。”
小石子苦笑一下,“能在你家門口再聊聊么?”
高何猶豫了一下,道:“怎么不能,你說。”
小石子長吸了一口氣,接著說:“你知道我的身世嗎?風(fēng)樸好像給你講過。”
高何答著,“我當(dāng)然知道,你是···幽泉關(guān)人?”
小石子道,“你記錯了,我是清姑關(guān)人,跟家里人從清姑關(guān)出來時碰到了一幫匪徒,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高何不語。
小石子接著道:“我父親當(dāng)年,是攜著全部家當(dāng),帶著我們家里人從清姑關(guān)逃出來的。”
高何疑道:“逃出來的,你們家,莫非犯了什么事嗎?”
“不是犯了什么,而是知道了什么?!毙∈诱f。
“我父親知道了一個秘密,得罪了清姑關(guān)里的什么勢力,所以必須連夜逃出來,而那伙人當(dāng)然要追殺他,所以他就那樣帶著那個秘密死去了。”
小石子臉上突然竟浮現(xiàn)和高何一樣蕭索悲哀的神情······他咽了一下嗓子,顯得何等落寞。
“而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著家人被偽裝成歹徒的仇人殺死,我只能把血抹在臉上,在清冷的大道前,在馬車底下裝死,我何等膽怯,為什么不勇敢地站出來同仇人拼命呢,我怕死么?為了活著,莫非我要看著家人死么?”
高何看著他,不知道為何,覺得此人在自己面前慢慢地真實了起來。
高何道:“你不是因為膽怯,你活著,是為了知道那個真相,是為了手刃自己的仇人,否則,誰還會為你們報仇?”
小石子肩膀一沉,高何的大手忽而拍了他一下。
小石子喃喃:“當(dāng)時為何我們的日子過得那么太平,我父親卻非要連夜帶著我們逃出來呢,我很不解,他在清姑關(guān)地位也不低,卻仍狼狽成那個樣子地逃出來,這說明什么?”
高何想了想,道:“難不成,那個秘密涉及了更高一層的大官人么?”
小石子沉吟道:“只能是這樣···所以我才會不惜一切地要爬上來,要闖闖這安汀,要憑自己的力量,把當(dāng)年的一切全部調(diào)查出來!”
這也是為什么小石子同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因為他有深仇大恨,而他為了自己還有逝去的人,只有不顧一切手段才能達(dá)成目的。
他接著回頭看高何,“我告訴你這些,你能相信我了嗎?”
高何道:“我能相信一半了?!?p> 小石子輕聲笑道:“才一半么?”
高何說:“因為你也許在騙我?!?p> “我為什么要騙你?”
高何道,“也許你的話里有一半是真的,一半假的。甚至你講真的的時候也許是為了騙我相信其他的?!?p> 小石子微笑道:“而如果你發(fā)現(xiàn)我話里倘有一句是假話,我想,你全篇都不會再信了,那么我為什么要說這一句謊呢?”
蕪城關(guān)的夜月現(xiàn)在已經(jīng)挪到了安汀城中央的一半。
蕪城關(guān)有些人也是。
北境的風(fēng)塵曾是年輕時候捶打磨礪高駱老人的好伙伴,如今只能給他帶來風(fēng)濕。
他沒有告訴其他人,包括自己在城里做官的兒子,而是一個人帶著些信任的青年星夜趕到了安汀城。
他的馬車在錢府停了下來,他的女兒高雅怡見了他時別提多驚訝。
錢萬返看見了親家,連忙叫錢清過來。
錢清仍然像軍中那樣板正地向高駱行禮。
高駱兩指一搭敲了一下錢清的額頭,“還是這么高,都沒長過?!?p> 錢清微笑著扶著高駱下馬車,另一邊扶著他的,是他的女兒,高雅怡。
高雅怡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驚訝疑惑轉(zhuǎn)為了欣喜,她很久沒見父親。
高駱見了她,忽而哀傷地拉拉女兒的手,說:“肆光的事···我已知道了。”
高雅怡低下頭。
這時高駱猛然扭過頭,看向錢萬返,黑豹一樣的眼神。
“薛明陽所言,皆是真實的么?”
錢萬返眼神也忽然沒有那么渾濁了,道:“薛明陽以身擔(dān)保,我是他朋友,也以我身擔(dān)保?!?p> 高駱搖搖頭,“你們的命,在我眼里,還沒我這寶貝女兒值錢?!?p> 接著他說:“但我相信你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