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懶得請假，放任不管到中秋前一天，食管炎的癥狀愈發(fā)嚴重，我特意空腹出發(fā)，一早溜到合擇公司領月餅，意外收到五百塊過節(jié)費，這極大緩解了我的經濟壓力，由此順路掛上專家號，護士往我嘴里捅胃鏡的時候，我眼淚流得比口水還多，更尷尬的是，潤滑劑的異物感在嗓子眼里堵了半天，我才想起可以通過多喝熱水把它洗下去。
工地沒有固定假期，尤其是露天作業(yè)居多的水利工程，天氣好就是工作日，今年的中秋保持了花好月圓的傳統(tǒng)。
我接到劉師傅電話，下午業(yè)主要過來視察工作，我馬不停蹄，提著月餅、藥片、一瓶康復新液奔赴而去。
趕到項目部的時候，會議剛剛開始，與會人員是甲方、乙方、第三方，劉師傅穿梭其間，往見底的紙杯里添熱水。椅子堪堪坐熱，我迷迷糊糊地尋找我方代表，正經的項目管理人員竟沒有一個出席，三位姓劉的倒是一個不落。劉師傅分給我一個鋪滿茶葉的紙杯，低聲讓我叫孟工趕緊過來，我出了會議室，沒見到曹立的別克車，到了總工室，只有孟凡一人坐在電腦前剝花生。
孟凡見我進來，起身坐到門口的沙發(fā)上，叫我照著桌上的紙張，把里面寫的內容打印出來給他看。
桌上有一份第十二期的支付證書，還有一份手寫的施工進度計劃，附帶手畫的表格，計算式很簡單，每臺班產量、臺班數、每月預計實際工作天數（二十天）、工期（七個月）的乘積等于剩余土方總量。我花了十分鐘弄好，孟凡過目后要我給每人發(fā)一份，他不打算換個地方喝茶。
這張紙將會議快速推到終點，同時章迎朋回饋給我們另一張紙——紅頭文件、會議紀要。
管委會的人走后，我長了眼力見，主動收拾紙杯、擺正座椅，劉師傅把我那杯茶葉重新倒進茶葉罐，埋怨曹經理的電話一直關機，整個星期聯(lián)系不上，還說小劉打聽到曹經理捉雞被抓，進去了。
我就當劉師傅開玩笑，沒搭茬，埋頭整理會議室里的一片狼藉，等他剛離開去出現(xiàn)場，曹立的車就進了項目部，這輛車蓋滿黑白的鳥糞和駁雜的落葉，輪轂里的老泥已經硬結成混凝土的色調。
曹立問我駕駛證到手沒？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告訴我這輛車的手剎在左手車門底下，沿著場地往南，路邊有一家洗車店，二十塊錢洗個大概就好，說完把鑰匙扔給我，進了孟凡的辦公室。
我回來時，項目經理、總工、安全員圍在一起互相逗樂，曹立接過我還給他的鑰匙，嘀咕了一句，怎么沒開發(fā)票呢？我準備去找洗車店補開，他又連連擺手。
這會兒我的胃開始隱隱作痛，似乎胃酸在往食管反流，我感覺自己長期營養(yǎng)不良，可偏偏需要長期清淡飲食，二者并不沖突，但足以導致生活的索然無味，這種態(tài)度當即滲透進工作中，或許凡事不必表現(xiàn)得這么積極，如果我趁著去洗車順道慢悠悠地摸半天魚，我一定能躲過接下來的這頓罵。
孟凡把前幾天劉師傅拿走的檔案盒交給我，讓我回去檢查仔細有沒有少掉哪一期支付證書，以后要保管好，誰來拿都要通過你，不是有個收發(fā)登記簿嘛？誰借閱誰簽名。
我點頭稱是，這點活當然不在話下，回到資料室翻閱過后，老老實實把檔案盒鎖進柜子，除了最新一期擱在孟凡的桌上，往期都補全了。我打算等孟凡走后再把第十二期拿過來，免得這會過去又派給我什么雜活，再有我實在肚餓難忍，雖然月餅油大，我還是挑出一顆五仁餡兒的細嚼起來。
餅咽下去半個，我的后腦勺突然騰騰發(fā)脹，因為孟凡那特別有節(jié)奏的腳步在我身后響起，手里的月餅舉著不是、放下也不是，我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他，他以一種意想不到的音量喝斥我，你在搞什么名堂？
孟凡認為我不把他的要求當回事，根本沒整理檔案，我解釋說我看到那份支付證書在你桌上，所以沒拿，當然結果是一樣的，前者違背了他的前半句話，后者違背了后半句，區(qū)別只是孟凡讓我把他剛才說過的話復述一遍，而后換個方向繼續(xù)罵。
我沒有王蛟的承受力和持久力能與孟凡近距離、高強度地對峙，索性一言不發(fā)、半轉過身，以不得不接受狂轟濫炸的坦然，偽裝成略帶局促和緊張的模樣，等待無名火的平息?？晌业凸懒嗣戏驳亩床炝捅l(fā)力，他幾乎被我的漠然完全激怒，每個從他嘴里發(fā)射出的音節(jié)自動排列成直線，來回穿刺我的耳膜，耳鳴聲逐漸加大，遮蓋住音節(jié)的語義，徒留最原始的情緒——憤怒！憤怒！還是憤怒！
我知道了，我在他換氣的當口，見縫插針地對他說。
你知道個屁！他立刻回擊。
在他的胸腔再次鼓起之前，我低頭認慫，說會記住他的話，按他的要求做。
能干就干，不干滾蛋！孟凡吼完最后一句，不急不緩地甩手走人，他的破鑼嗓更刺耳了，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把聲帶的損耗算作工傷，更不知道他會不會把這次的工傷算在我頭上，照這么算，王蛟肯定是欠孟凡最多錢的那個，可惜王蛟今天不在，否則我怎么著也不會坐在資料室，早搭上唐宇的小電驢、胖子的灑水車、劉師傅的皮卡放風去了。
辦公室我不想再坐了，我準備悄悄上樓躺會兒。外面沒動靜，我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冷不丁迎面碰見曹立，他對我笑笑，跟我說項目部公章放在他辦公桌的抽屜里，讓我看好，用完一定要放回去。我不明所以，那玩意不一直是他隨身攜帶的嘛？
曹立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長起來，同樣的笑容還出現(xiàn)在孟凡和王捷臉上，他們仨提著各自的手提包，先后鉆進轎車。
臨行前，孟凡向我揮手再見，祝我中秋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