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們初次相見是在二十幾年前。夕陽的余輝普照一切，在這方土地里仿佛一切都罩著溫柔靜謐的暈圈。

　　第一次相見，她蹲在墻角啜泣，面部麻木已沒有知覺，兩個嬉笑打鬧的小男孩就那樣闖了進來。驚恐的眸子里映射出的是兩個爛漫陽光的男童，一個穿著剪裁合身的棕色小西服，另一個穿藍色休閑服，他們褲腳、鞋子早都沾上了操場的飛塵。而小女孩，小女孩的發(fā)絲浸透了淚水貼在臉上，滿身塵土，紅色線衣的袖口都擦破了，小臂擦破露出的微紅正好相襯做底。

　　“陳迅，我們?nèi)タ纯窗伞！闭f著掏出了媽媽放在他西褲口袋里的手帕紙，拉著沈毅往前。

　　陳迅臉上的關(guān)切一閃而過，邊隨他走邊不屑地說：“沈毅，我們不要管她了，都那么大了還要哭鼻子?！?p>　　沈毅遞出了手中的紙，“給，你怎么了？”

　　小女孩抬起頭，忽閃忽閃的眼睛似乎占據(jù)了整個臉龐，淚水淌著關(guān)不住，嘴里含糊說了聲“謝謝”，沒有接沈毅的紙像小貓咪一般逃走了。

　　陳迅聳了聳肩，拍下沈毅的肩，若無其事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說“走了！”。

　　0.2

　　小女孩叫焦瑤，酗酒和發(fā)酒瘋是她父親唯二的愛好，軟弱和愛焦瑤是她母親的最大特點。全家靠她媽媽縫制十字繡和一些手工制品維持生計。家雖是租的兩居室，卻也有媽媽精心養(yǎng)育的一些花花草草和精致的小手工點綴，只有發(fā)了瘋的父親總是破壞它們。她愛那些小玩意，不愛看它們碎成殘渣，她不愛家里的門，因為門上有被父親踹出來的洞，她愛同她說笑的媽媽，不愛幽怨驚恐的媽媽。她不愛爸爸。

　　焦瑤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比起家里她愛慘了在學(xué)校的生活，明亮潔凈的教室，寬敞偌大的操場，老師、同學(xué)個個都是可愛的，令她欣喜的。

　　今天父親又發(fā)瘋了，是焦瑤偷了“屬于”爸爸的錢。焦瑤實在太愛在操場上和同學(xué)們歡騰的時光了，以至于她的腳丫子沖出鞋子要一起熱鬧。焦瑤沒有和媽媽講，又徒增媽媽的煩惱，想著媽媽因為每月收入不固定，所以給爸爸的錢也時多時少一點，便擅自拿了媽媽備給爸爸的生活費中的30元，在小店給自己買了一雙紅色方口小皮鞋，手中喜滋滋地拿著剩下的5元錢，想著偷偷歸還之后便萬事大吉。好巧不巧，這一幕被爸爸看見了，他只管把手中的酒瓶往地上砸去，小焦瑤完全慌了神，下一秒整個人立馬就被巴掌蓋到了地上，焦瑤腦子里只想逃離這個魔鬼，幸而媽媽趕來了，隨著媽媽的呼叫“瑤瑤快出去！”，焦瑤抽身離開家里，臉上混著淚水汗水，腳上踩著小紅鞋，跑了好遠直到精疲力竭蹲在原地，好像變成只會啜泣的瓷娃娃。

　　不知過去多久，沈毅和她說話才突然驚醒了她，貓似的轉(zhuǎn)而匆匆奔向那個讓她怕極了的家里，媽媽還在家里。似乎是上天或許是媽媽，又或者是焦瑤自己，不想小焦瑤眼看媽媽死去，她終于遲了一步。

　　眼前是家里剩下還未干涸的血跡，焦瑤一下垮在地上，腳不小心沾到血跡，猛地抽回腿來，蜷在地上肩頭不住地顫抖，她突然轉(zhuǎn)頭看到鏡子中的女孩，赤紅的夕陽打著光，鏡子里慢慢站起來一個逆光的小女孩，好不容易才看清她，灰溜溜的，胳膊衣服擦破了，頭發(fā)早散得不成樣子，眼睛通紅，血絲充斥，嘴唇干裂，不知何時的血痂凝在嘴上，微微咧嘴牙縫都染紅了，臉被淚水浸濕又風(fēng)干幾次，淚痕扒在上面清晰可見，焦瑤盯著微笑的她突然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嘩的一聲，終倒在了血泊里。

　　是鄰居報的案，醉酒父親在與母親的糾纏中將母親致死被判無期徒刑。焦瑤父母是自由戀愛，只知道他們家鄉(xiāng)是在北方，由于雙方家人極力反對他們在一起，兩個人十七八歲憑著年輕、意氣、愛情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南方打工，與家人再無聯(lián)系，他們稚嫩的愛情怎么敵得過時間的沖蝕，生活艱難的打磨，兩個人的耳鬢廝磨使焦瑤父親對焦瑤的母親只剩下埋怨仇恨，每天依靠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麻痹現(xiàn)實生活的重擔(dān)，麻痹良知。母親變成一個越來越傳統(tǒng)的婦人，兩個人相依為命使她不能與焦瑤的父親分離，焦瑤的出世更是堅定了她不能與焦瑤父親分離的信念，帶著焦瑤在焦瑤父親的淫威下殘喘，每次風(fēng)暴過后當(dāng)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面對焦瑤也只能強顏歡笑，日子久了，她自己都相信自己在笑，自主為暴行合理化，她習(xí)慣甚至安逸于這種情況了。

　　即使他們深知彼此之間沒有一丁點愛，甚至是厭惡，焦瑤的父親也樂于當(dāng)一個寄生的草鱉子，焦瑤的母親甘于當(dāng)一個被草鱉子寄生的母狗，每天舔舐著她的小狗就足夠，偶爾才會舔舐一下被草鱉子吸附造成的傷口。

　　母親慘故，父親入獄之后焦瑤被A市的孤兒院收養(yǎng)，院長蔡阿姨替焦瑤辦好最后一道手續(xù)之后，拉著焦瑤的小手搭上了離開這里的車。焦瑤就此和愛自己的媽媽斷了一切聯(lián)系，和傷害自己的爸爸斷了一切聯(lián)系，和六年的小屋斷了一切聯(lián)系，和曾經(jīng)的半年學(xué)校生活斷了聯(lián)系。焦瑤小小的六年像白過了似的，什么都沒有留下，只留下了傷痕，變成了孤兒院的“新生兒”。

　　0.3

　　在孤兒院的生活沒有焦瑤想象的糟，有蔡院長的關(guān)心，還有焦瑤眼中的小天使蕭然。

　　“你好，你今天剛來，你吃了飯了嗎？今晚你可以和我陪一起睡覺嗎？”來到孤兒院蕭然是第一個和她說話的小女孩，而且永遠飽含熱情與溫暖，哪怕焦瑤經(jīng)常只是毫無感情地說一句“謝謝?！毙〗宫幍男脑谝粋€月之后慢慢接受了蕭然。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來這嗎？”

　　蕭然撥弄著垂下的發(fā)梢輕松地說道：“知道，每個孩子來時院長會大致說下的?！?p>　　焦瑤其實也跟著松了一口氣，她實在不知道如果別的孩子們發(fā)問要怎樣解釋，“你在這兒多長時間了？”

　　“我出生就在這里了啊，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你看不出來吧？”

　　焦瑤對先天性心臟病一無所知，只知道蕭然身體不太好，很多活動不能參加，所以也常常陪著還未能合群的她。所以焦瑤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又問“我可以問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了嗎？”

　　蕭然微微遲疑，“因為爸爸媽媽治不了我的病吧?！闭f著蕭然走向了雙杠邊，手臂輕掛在上面，像是隨著風(fēng)微微擺動。

　　焦瑤知道自己好像說錯了話，走向蕭然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蕭然說：“在這里我過的很開心啊，我想即使沒有被父母拋棄的話，我和他們在一起，也只能是拖累折磨吧，我不愿意自己這樣不高興?！?p>　　她看著飄動的樹梢微微一笑，焦瑤反問，“如果你的孩子有病你會拋棄他嗎？”

　　蕭然看著焦瑤的眼睛說：“不會。”

　　兩個小女孩突然哈哈大笑，這是焦瑤來到這里第一次說這么多話，第一次這樣笑，也是她們真正建立友誼的第一次。

　　焦瑤說：“今晚我要摟著你睡?！?p>　　蕭然：“我也要?！?p>　　“我也要。”

　　“我也要……”

　　兩個小女孩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