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顧不得擦拭,慌慌張張地下榻,一時腿軟,跌在地下。懷恩急忙上前來扶,明帝一把推開他,顧自站起,跌跌撞撞地向外奔去,一邊走,一邊翻來覆去道:“你怎么敢、怎么敢------我還沒有見你,你怎么敢就這樣走了------”
他忽然想起方才的那個夢,夢里的一切那樣真實(shí),原來,她主動來見他了,她是在向他告別。他一時大慟,一口氣上不來,仰天倒下。
當(dāng)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過去了兩日。她已在宗人府的安排下入了殮,他堪堪趕得及去見她最后一面。
他站在巨大的棺槨旁,看她一襲淑妃宮服,靜靜躺在錦衾之上,眉目如生,似是睡著了般。他癡癡地望著她的面容,仿似還是那年春日里調(diào)皮地坐在玉蘭樹上那個活潑俏麗的姑娘,只是一轉(zhuǎn)眼,便已隔了碧落黃泉,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見。
懷恩在他身后細(xì)細(xì)回著,“淑妃娘娘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癥,自誕下二皇子后,病癥日益加重。娘娘喜靜,少見外人,故一時不能察覺,待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靈。”
他自袖中掏出一封書信,呈給明帝,“淑妃娘娘將這封信壓在枕下,并未寫明是給誰,老奴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明帝伸手將那封信抓在手里,見封皮上一片空白,的確并未寫明收信者何人。他暗暗猜度,難道是給秦江池的,只怕她心中放不下的也就只有他。他一時心中又酸又苦,猶豫了良久,終是氣不過,大力將那信撕開,掏出里面的信箋,舉至眼前。
入目便是“玟哥”二字,他雙手顫抖,幾至握不住薄薄的信紙,這封信竟然是寫給他的。他貪婪地一字一字認(rèn)真去看。
玟哥: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多半已不在這世間。你莫要難過,我身有先天不足之癥,大抵總有一日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我本是命途多舛的孤女,人生既定的不過是嫁入少時許親的人家,而后相夫教子,平淡一生。誰知那年春日里與你意外相識,而后一切便脫離了掌控。我不怪秦老夫人將我驅(qū)逐出府,不怪你強(qiáng)迫我隨你入宮,怪只怪我自己不能堅守本心,在未退親之前便義無反顧地心悅于你,盡管我待江池如父如兄,終究還是辜負(fù)了他的一腔深情。但時至今日再想起來,我卻無悔。若是一切重來一次,我多半還會是這樣的選擇。
只是,我生性淡泊,不愛名利,惟愿一生一世一雙人,簡單度日。若你只是富商之子,我自可毫無保留托庇于你。誰成想你是九五至尊,那夜你問我可愿隨你入宮,我心中著實(shí)猶豫,誰知你竟會那樣的對我,強(qiáng)行納我入宮。
我一面生氣,一面惶恐,宮墻幽深,我不知該如何自處,不知該以何面貌對你,你畢竟不再是那個如竹如玉的謙謙君子,你是大楚之帝,我該當(dāng)如何?但此時你卻將我撇在一旁,置之不理。我自小骨子里好強(qiáng),你不來理我,我自也不愿就你,不成想你我竟背向而行,越走越遠(yuǎn)。
假使我知道我于這世上只有這短短時日,我必不會將它白白浪費(fèi)掉,必不會只留下這樣的回憶給你,只是,一切已不能回頭。
玟哥,好好待我們的晏兒,我不求他有多少權(quán)勢富貴,惟愿他順從本心,自由自在,一世平安喜樂。
又及,若有來生,但愿,你我還能相見!只望彼時,你我皆心無牽掛,身無牽掛。自此,自在紅塵,相伴終老。
秋色絕筆
明帝雙膝一軟,跪坐在她的棺槨前。原來,她的一腔癡情從來都只是對他,她一直無悔地愛著他,他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什么別人。
上元那夜,街頭她看到秦江池,那般的表情是因?yàn)樗挠欣⒕?,而不是他所想的對其余情未了。他問她是否愿隨他入宮,她后退是因?yàn)榧蓱動谒纳矸荩皇撬砸詾榈男闹袆e有牽念。她入宮后一直對他不假辭色,是因?yàn)樗炭植话?。那日他于愛晚亭外聽她低聲與腹中胎兒說愿你“若謙謙君子,如竹如玉”,說的原本就是他,而不是別人。
可笑,他一直誤會了她,誤會得那樣的深。而這個誤會直到她死才解了開來。對他來說,何其諷刺!何其痛苦!也許就是老天在懲罰他,懲罰他今生今世永遠(yuǎn)失去心愛的人。
他看著信上最后的那一句,“若有來生,但愿,你我還能相見!只望彼時,你我皆心無牽掛,身無牽掛。自此,自在紅塵,相伴終老”。她到最后還是惦記著他,不肯說他一句不好,甚至于還許下了來生的承諾。
他大受打擊,不支病倒,纏綿病榻數(shù)月。待人能下榻時,方想起她托付給他的晏兒,盡管他多么想補(bǔ)償這個自出生起便被他撂在一邊的孩子,但彼時他心中滿懷愧疚,自覺無顏再見他。于是,他便招來了太子,命太子出面,由他代為照顧。
自此,他再未立中宮,在他心里,皇后的位子他將永遠(yuǎn)為她留著。
明帝講述完一切,眾人都默默無語,小佛堂內(nèi)一時靜極。
李晏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翻來攪去,依稀是酸楚中夾雜著悵惘。當(dāng)年的真相竟會是這樣。他一直以為,母妃從未被父皇放在心上,沒想到卻是太過放在心上,才導(dǎo)致漸行漸遠(yuǎn)。他們原本是一對用情至深的愛侶,說到底,不過是一場誤會使然,但就是這場誤會致二人陌路多年,直至生死相離。他們可憐,也可嘆。
從小到大,他自以為被自己的父親忽略、冷落和疏遠(yuǎn),卻沒想到,那個他以為不理會他的人不過是心存愧疚而不敢面對他而已,在他看不見的背后卻默默地為他做了很多。而可笑的是,這么多年來,他竟然從未懷疑過,他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可以活得那般恣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樣就怎樣,但位份、俸祿,甚至于權(quán)利從未缺少,若是沒有明帝在背后默許,他若是想有今日的一切,怕是要付出更百倍千倍的努力。
那些淤積于胸中多年的不滿和怨氣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散。他忽然覺得,他不再恨他的父皇了,一切都已過去了。而上一輩的恩怨就留給上一輩自己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