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上午，狄諾帶著他前去覲見公爵。
因為昨日宴會的緣故，參宴者都醒得晚一些。公爵正在房間里吃早餐。
那是一個體型高大、模樣威風的男人，他在用餐時赤裸著上身，女仆正為他梳理背部的毛發(fā)。
似乎赫雅爾的上半身毛發(fā)較少，而從背部至胸口以下部分，則與普通獸人一樣，生著皮毛。
火雀公爵有著一身漂亮的紅褐色皮毛，頭發(fā)也是鬈曲的褐色，因為營養(yǎng)充沛、保養(yǎng)到位的緣故，閃閃發(fā)亮。他可以說是莫石至今所見到過的最為健康、也最為趨近成長巔峰的一名獸人。
不過這種科學性的注視很快便被打斷了。
男人轉(zhuǎn)過頭，對自己的兒子張開手臂。
狄諾上前擁抱自己的父親：“不畏嚴冬，父親?！?p> “不畏嚴冬，我的狄諾。只是短短幾周不見，你似乎又長高了許多——很好，很好，看來旅行能夠使你成長。對了，你去見過帕穆了嗎？”
“還沒有。我待會兒會去拜訪的。不過我要先去看看姐姐?！?p> 這對父子的眉眼多少有著相像之處。
莫石低下頭。
畢竟對方是長著人類面孔的動物，觀察般的審視似乎過于無禮。
“這位是……”終于，公爵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這邊，“沒想到你還會在督查時結(jié)交新朋友？”
公爵把“朋友”這個詞輕飄飄地吊起來。
狄諾的語氣則是非常坦率和高興的，或許還有一點自豪：“父親，我希望這位先生能成為我和哥哥的魔法教習。他的魔法能力非常出眾?！?p> “魔法？”
公爵大人此時終于有了興致，轉(zhuǎn)過身面向莫石。
“你是什么人的私生子嗎？難道是克羅那個老家伙從前欠下的風流債……等等，不會是我吧？”公爵打量他那“赫雅爾”式的面部，搖了搖頭，“不不，應該不是，你長得和我不像。”
莫石沒有回答。
“父親，莫石先生似乎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失憶？”
“是的?！钡抑Z又替莫石回答。
“我聽說有人頭部受損時會有這種癥狀……”公爵狐疑地看著這名陌生來客，“狄諾，這位先生莫不是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凈，卻記得你是火雀家的兒子吧？”
這其中所暗示的攀附意味盡管十分傲慢刻薄，對于莫石來說，卻是真實動機。
——為了青鳥所說的“文明推動進度”，他正是需要想盡辦法往“上”走。
在封建社會，從平民身份開始努力最終成功獲得權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莫石很清楚。然而他又無比渴望拿回自己的魔法技術和記憶。
莫石摘下兜帽，露出脖頸和耳朵。
那位公爵立刻就沉默下來了。
“請這位先生坐吧?！彼_一把椅子，邀請道。
-
屋內(nèi)餐桌的對面，坐著上身未著衣物的女性獸人，她顯然不是“赫雅爾”，但的確是一位美人。皮毛豐亮，從鼻尖到脖頸的曲線相當優(yōu)美。
大概是公爵大人的情人吧……
這樣想著，莫石不動聲色地收回余光。
狄諾顯然對這女人有一種不屑和敵意的態(tài)度，要求父親讓她回避。
公爵沒說什么，笑著點點頭，讓她下去了。
狄諾挨著自己選中的老師坐下，尾巴來回搖動著，很不莊重。
公爵瞥了一眼兒子的尾巴，抬高視線打量一會兒莫石的耳朵，開口道：“王國的大祭司們有剃掉全身毛發(fā)的傳統(tǒng)……你會是祭司世家出生的孩子嗎？”
莫石搖搖頭。
“你的故鄉(xiāng)是怎樣的呢，溫暖，還是寒冷？”
“我不記得自己的故鄉(xiāng)?！?p> “連故土都不記得……”他接著問，“先生，您是真的生病了，還是有什么苦衷？”
“莫石先生甚至連幾個月是一年這種事都不記得，您問的那些事情他當然也回答不出來的呀?！钡抑Z搶著回答。
公爵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思。
他顯然不像自己的小兒子那樣天真，會相信這種程度的奇特說辭。
莫石拿起桌上的酒壺。
那是錫鐵打制的酒壺，里面的酒水已經(jīng)快要完全變涼了。
他只是拿起來一下，接著便將酒壺遞還給公爵。
“我還以為你是要給我斟酒，這樣可不太……”因為莫石握著酒壺的手柄，男人于是伸手抓住酒壺底想要托住，但卻猛地松了手。
酒壺落到地上。
狄諾彎下腰，想要撿起那只酒壺。他注意到并沒有酒液被潑灑出來。
他隨口說：“父親大人已經(jīng)喝得太多了吧？怎么連東西都拿不穩(wěn)?！?p> 而當他接觸到那只酒壺時——
“好燙？！”
少年一下子縮回手。
他那驚訝的表情與公爵很是相像。這對父子在對視片刻后，同時將視線轉(zhuǎn)向莫石。
“是關于火焰的魔法?！蹦χf，“如何？”
“可是你根本沒有吟詠……”公爵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不需要。這種程度的魔法，不需要吟誦輔助，就可以做到?！?p> -
將公爵在飲用的酒水瞬間加溫蒸發(fā)——
準確來說不是火焰的魔法，而是關于水的魔法，促使水分子高速運動從而變換形態(tài)。
因為酒水已經(jīng)剩余很少，所以只要用二級的水系魔術就可以了。在能夠使用四級的情況，二級魔術對他而言不必吟誦輔助咒語。
根據(jù)之前與狄諾之間的閑談，莫石已經(jīng)推斷出這是一個魔法含量很低的世界，魔法技術也十分落后，可以說幾乎沒有被開發(fā)。
既然如此，這種程度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果然，在展示了并不復雜的水系魔法后，莫石成功擁有了第一份工作：公爵之子們的魔法教習。
而與此關聯(lián)的，是公爵大人邀請他參加城堡內(nèi)舉行的所有宴會。
-
訂婚似乎是一件超乎莫石想象的大事。宴會晝夜相連，仿佛永無終結(jié)。
作為公爵之子的狄諾，更是在人群中連軸轉(zhuǎn)，被拉扯進社交的泥淖之中脫不了身。他按照要求親吻每一位女士的指節(jié)，與每一個紳士握手。
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莫石跟隨狄諾·火雀來到濡羽城的第三天。
伴隨夜晚降臨，迎來第三場晚宴。
莫石照例想要在晚飯后早點溜出大廳，回到屋里休息，或是在城堡內(nèi)隨處走走，然而事情卻突然發(fā)生了變化——
公爵大人的城堡里發(fā)生了謀殺案。
眼下所有人被要求待在大廳中，不得擅自離開。
女仆、男仆，貴族出生的少爺、小姐，演奏樂團的成員，歌唱者、吟游詩人……所有人擠在原本寬敞的大廳里，互相隔著不到一臂的距離。
窗外是風雪交加的黑夜。
莫石靠墻站立，將身體的一部分重量支撐在手中的長杖上。
——他是作為公爵之子們的魔法教習，而被請入城堡的“陌生人”，來到這里也不過兩日多。
在宴會中的其他賓客眼里看來，莫石顯然是一個古怪的人。
他穿著黑色的外袍，戴著黑色的兜帽，打扮得像個教士。他初來乍到，卻并沒有被介紹給眾人。他整場晚宴都坐在桌子尾席；舞樂開始后，也沒有跳舞。
現(xiàn)在莫石站在屋子的一個角落里。距離他最近的，是一群正在討論兒女婚事的貴婦。
她們不時瞟他幾眼，期待他上前攀談。
不過莫石并不打算遂了她們的心愿。甚至，他害怕她們對他產(chǎn)生過度的好奇——他還沒有考慮好該如何構(gòu)造、解釋自己的身世……
“莫石大人！”
有人在叫他了。
他抬起頭，看到一名穿著樸素衣裙的少女穿過人群朝他走來。
“杜娜?！彼p聲應道，并望著少女走到自己身邊。
她如今是他的貼身侍女——也是他唯一的侍從。
什么人若是并非貴族，從外表便一眼可知。被稱為“赫雅爾”的貴族們，比如那群低聲交談著的貴婦，她們生有人類的面孔，以及犬類的雙耳，從衣裙下露出毛茸茸的指爪。而如果是“平民”，則如少女杜娜以及其他侍從一般，是犬首人身。
“發(fā)生什么了，莫石大人？剛才有騎士團的守衛(wèi)讓我們?nèi)嫉竭@里來?！鄙倥⌒囊硪淼剌p聲問道，并用皮革質(zhì)感的棕色鼻尖聞嗅莫石的外衣，“幸好，您沒有受傷。”
莫石點點頭。
“似乎有人在禱告堂，也就是最東邊的那座小建筑中遇難了?！彼瑯虞p聲地說。
“遇難……”
莫石原本想將自己聽說的零星線索都干脆地告訴少女，順便理清思路，然而此時又有別的人朝他走過來。
“我聽說您將是各位少爺與小姐的魔法教習?！眮碚哌@樣說道。
那是一位“赫雅爾”，是有著金棕色粗眉毛、小麥色臉龐的青年男性，因為飲酒而面頰微紅。他的身材高大健壯，極富力量。
莫石記得這個男人。在晚餐宴席上時，他坐在自己附近的位置。
“我的確是的，先生?！蹦Ь吹鼗卮?。
那個男人自我介紹道：“我是謝卡·楂果。是狄諾少爺?shù)膭πg教習?！?p> “莫石?！?p> 他說出自己的名字，但沒有提到姓氏。對方不太滿意地看著他。
莫石讓自己笑一笑，顯得真誠些：“往后要與您共事，是我的榮幸?！?p> “莫石先生，您為何在這樣暖和的地方還要戴著兜帽？”男人上下打量他，問道，“這樣與人說話可不太禮貌?！?p> 赫雅爾盡管擁有與人類相似的面容，但身材比人類更為高大。
此時此刻男人居高臨下地盯著莫石，雙耳微微側(cè)動。
莫石的侍女杜娜朝前走了半步，擋在莫石身前一些的位置。
但那名赫雅爾并不理會她所傳達的意思，硬是要邁動腳步走到莫石跟前。
“您聞起來很奇怪。”他說。
“我剛從臨海的村落來到這里，才不過兩天?！蹦亟忉尩?。
男人似乎若有所思，接著說：“或許因為您拿著法杖，不方便，讓我?guī)湍?p> 劍術教習迅速伸出手，將莫石的兜帽扯了下去。
莫石下意識抬起手臂，想要抓住兜帽。
也正因為這樣，他的整個頭部以及雙手都暴露在了男人的目光下。
當然，謝卡·楂果顯得比莫石更加吃驚。
莫石的雙手不生毛發(fā)和利爪，頭顱上方也沒有獸耳。這片大陸上似乎沒有精靈，但在莫石所生的那個世界中，人們把他所有的這種耳朵叫做“精靈耳”——是罹患“精靈病”的人類所特有的耳朵。
“唔……”
謝卡的嘴唇張了又合上，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
“您來自什么地方？”最后，他這樣問，“是南邊祭司世家的赫雅爾？”
莫石笑了笑，搖搖頭。
他重新戴上兜帽，這次沒有掩飾雙手：“我從海岸邊醒來，什么都不記得，承蒙狄諾少爺?shù)馁p識才被帶到這里?！?p> 男人還想問些什么，但在這時，城堡的主人——火雀公爵，從大門外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