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漣半夜才醒過來,頭昏沉沉的,出了一身虛汗不說,身子都動彈不得。
她聽見床帳外面侍女來來回回的腳步聲、錢嬤嬤的嘆息聲、大夫們焦慮不安的爭辯。
殷漣認為自己是被吵醒的。
她記得自己回到王府后就沒了知覺,之前似乎方祈還叫她招待官員來著,不知道此事辦得如何了?她以為她就暈了那么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夫診個脈、吃個藥,清然院里應是安安靜靜的。
鬧那么大,這下好了——全覃陽的人都知道她從宮里出來后就昏倒了吧?
殷漣盯著頭頂?shù)拇舶澹p嘆。
許是她這聲嘆氣被某個耳尖的小丫鬟聽到了,便外面立刻傳起了“世子妃醒了”的叫喊,連著好幾遍,聽得殷漣嘴角直抽。假若她剛才不是嘆氣,只是睡糊涂了哼唧一聲,這喊得她不醒也得醒了,到底有沒有人管她休息啊?
紗簾被撩開。
“小姐??!”錢嬤嬤老淚縱橫地跪倒在她床邊,“您真真是嚇死老奴了!”
殷漣覺得她此時最好安慰一下這擔驚受怕的老嬤嬤,但她覺得自己這病人當?shù)锰蝗菀祝瑳]心思去照顧錢嬤嬤的感受了。
她于是微微轉(zhuǎn)過頭,卻看見身著白色寢衣、肩搭一件大氅的方祈走進來。白天她給他束好的發(fā)冠都已經(jīng)卸下,一頭又黑又硬的頭發(fā)披散在身后。
殷漣覺得挺對不住他的。沒準他原本正打算就寢,只因為她晚上突然醒過來、衣服都沒打理好就跑了過來。
“都下去吧,讓世子妃好生休息,”方祈吩咐道,“我同世子妃有話要講。”
殷漣無語:你要是早想讓我好好休息,干嘛讓那么多人在我這邊走來走去地煩?
但她沒說話。
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方祈才走近了些,坐在她床頭沉聲問她:“感覺可好點了?”
“我要是說好點了,世子是會留還是走呢?”殷漣笑吟吟道,“當然,世子要留要走自便。殷漣卻很好奇今日的事被世子構(gòu)編成了什么樣。既然把動靜鬧大了,總得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方祈定定地看著她良久,漆黑的鳳眸如同利劍一般要穿破她,可沒一會兒他好像就放棄這么做了。
他輕輕把手放在她額頭上,從他指尖傳來一陣冰涼。
“我對外稱你是小產(chǎn)了?!?p> 殷漣慶幸自己沒在喝水。
不然肯定一口噴得方祈滿臉都是。
“世子編排得太過分了?!彼龀鰝牡谋砬?,“明明知道我——”
方祈冷峻的神情劃過一道破裂,“此事絕非故意,但機會難得?!?p> 殷漣收了傷心,撇撇嘴,沒再說什么,只是看上去很累,眼睛都快耷下去了。
兩人間良久未有言語。
方祈想起下午聽大夫稟報的那些關于殷漣情況,心中莫名煩躁起來。
“就算我不借題發(fā)揮,”方祈將手收回,輕咳一聲,“莫非你還打算把這次的事情像六年前那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藏住,什么苦都自己咽下?”
敢情他還怪她?!
殷漣干脆別過頭去:“嚴重的時候都扛過來了,這點小病被夸大,豈不矯情?”
“……你還以為昏了一下只是小病?”聽到她后半句話,方祈的語調(diào)一下子拔高,語氣都變得冷冽了,
“我承認剛才那些大夫確是找來做戲的,但在此前徐文已經(jīng)給你把過脈,他說你體內(nèi)寒氣累積多年,外強中干,體有頹敗之勢?!?p> 他每一個吐字都很清晰,聽上去極其冷靜,卻又有一種隱隱的怒氣在其中。
“他還說,你若不加注意,再這樣下去連三十歲都活不到?!?p> 殷漣咳嗽了好幾聲,聲音變得有些啞:“哪有那么嚴重。”
“六年前我體諒你身子不好,留你在京,可這六年你根本沒在調(diào)理身體。”方祈繼續(xù)盯著她,雖然她只給他看覆蓋著黑色秀發(fā)的后腦勺,“今日我在清然院里一問,可問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閔王世子妃了!丫環(huán)們說你夏日不到就讓人鋪冰,冬日赤著腳跑出去賞梅,沐浴時因為不讓人服侍好幾次還受了涼。這些你從來沒告訴我?!?p> “胡鬧的事還說出來,我不要面子的嘛……”
“殷茗漪,”方祈突然整個上半身壓倒在床鋪上,殷漣只感覺到他胸膛的熱氣撲面而來。她被迫與方祈對視,在他眼底看到失望、憤怒和困惑,仿佛生病的人是他方祈,他方祈正病得痛苦、病得委屈一般。
憑什么?
清淚從她眼角溢出,順著臉龐滑落在枕頭上。
方祈沒想到她突然就掉淚,愣了一下。
殷漣卻是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哭了。
她為什么要哭呢!羞死了!
分明阿姐死的那天,她就對自己說不可再流淚了。
殷漣抬手去擦淚,可淚珠依舊一顆一顆地掉出來,仿佛把她心里的東西都帶走了一樣,變得空蕩蕩的。擦淚的時候因為太用力,臉上留了紅印子,反而很狼狽。她越做覺得自己蠢,氣極反笑,明明笑得比哭還難看,卻一直睜大了眼睛盯著方祈的臉。
方祈一貫冷靜自持,卻在此刻腦子有些放空。他倒有幫殷漣拭淚的想法,卻沒有這么做,就好像在下意識覺得這樣便越過了什么界限。他當這是與殷漣做不來親昵之舉。
兩人四目相對,氣氛漸漸尷尬起來。
方祈只能直起身子。
“真是搞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罷了,我尚得回書房處理公務,身體不舒服就讓錢嬤嬤找徐文來?!彼D了一下,聲音低沉:“……我知你仍將你姐姐的死算在我頭上,但是,莫用這種不要命的法子來泄憤?!?p> 殷漣失笑,笑容如同浮冰一般柔涼。
“殷漣比誰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世子堂而皇之地攬責,竟然不知道您如今欠我的不止一個阿姐。”她語氣輕飄飄的。
方祈回過身,看了她一眼,卻沒再說什么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