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漢抽了一口煙,又打了個盹,坐在杌子上,靠著門柱困得直點頭,終于最后腦袋狠狠地晃悠了一下,驚醒了過來。
臉上的困意還沒來得及消散,他一雙如枯樹般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臉,似乎想讓自己清醒清醒,一雙手放下,露出的又是一張笑吟吟的臉。
眼睛因為困倦瞇著,嘴角向上彎,年老的臉上布滿了周圍,尤其是眼睛周圍,一條條皺紋像是水波,一圈一圈漾開來。這周圍沒有一個人,可他卻不知疲憊似的,對著空蕩蕩的街道一直笑著看上去極為詭異。
他頭頂上是巨大的大紅燈籠,紅色的光照下來,在他渾濁的瞳孔中印出兩個紅色的圈,空洞,麻木,死氣沉沉。
整條街望過去,家家戶戶門前的燈籠罩著青石板路上泛著清冷的光,靜靜悄悄,沒有一絲生氣,可老漢身后的沈府,里頭卻能傳來交談嬉笑的聲音。
整個沈府被紅光所籠罩,里面的仆人忙忙碌碌,只隔了一道門,卻仿佛與這無憂村格格不入。
忽然,他晃了晃僵硬的脖子,向換個方向靠一靠,黑夜涼颼颼的,連大喜燈籠都是泛著陰森可怖。
他緩緩轉(zhuǎn)動脖子,脖子上盯著的頭顱也隨之轉(zhuǎn)了過來,那頭顱上的臉,依舊做出笑的模樣。
那雙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里面的紅燈籠倒影換成了一黑一白兩個人影。
老漢眼睛睜大了些,隨后又笑得更大了,他站起身來,向他們彎了彎腰:“你們來啦!”
語氣熟絡(luò),嗓子剛剛被煙絲熏過,說出來的話像是鋸子拉著枯樹,字眼之間還帶著咕嚕咕嚕,痰悶在喉間的聲音。
他站起身來,走在街道上,笑吟吟的向他們走了過來,身后是無盡的延綿的的黑暗,像是能把他拖進去。
李恩不由得緊了緊手,往白瞿如身后靠了靠。
“他笑的好滲人啊……”
白日里還不覺得,晚上看上去導向是鬼一般,蹣跚著步伐向他們一步一步逼近,看著叫人心顫。
不是傀儡卻甚似傀儡。
“無事,”白瞿如見她害怕,雖然伸手擋在她面前,卻還是解釋道:“他不過是個常人,你白日里也見過的?!?p> 白日里和晚上怎么會一樣!
就算知道他只是個普通人,這種情形下看見,害怕難道不正常嗎?
李恩心里腹誹,從他的臂彎下偷偷瞧了一眼,還是躲在他身后,月光下兩個人的影子都重疊在一起,才略微心安了些。
“公子,小姐,”老漢在他們面前停下,雙手背在身后,狗摟著背,臉上堆著笑:“無憂村難得來了客人,我們公子特邀二位去府中一聚,已備好薄酒小菜,還請兩位賞光。”
白瞿如頷首,緩緩道:“恭敬不如從命?!?p>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局,這早就知道這是鴻門宴,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去了這疑點重重的沈府,才能揭開無憂村的秘密。
兩人走到門前,老漢推開大門,府內(nèi)的情景一下子映入眼簾。
這不過是一個三進的院子,正對著大門的是大堂,下人們此刻正忙著給大廳各處打掃,每個人都各司其職,明明已經(jīng)是深夜了,還不見疲憊的模樣。
可額頭上都冒著細細密密的汗珠,動作也僵硬著,怕是身體早就已經(jīng)勞累不堪了。
見了他們,每個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向他們?nèi)f要問好,送上笑臉,可定睛一看,那一雙雙眼睛下面都是烏青的顏色,眼睛也通紅,極為可怖!
這難道不是長時間沒有睡覺的緣故嗎?
在看那大堂中,擺設(shè)不過是普通的實木桌椅,可每張桌子椅子,甚至堂中的柱子,都被擦得一塵不染,甚至還因為過于頻繁的擦拭而被磨出了槳,顯得格外的光滑瑩潤。
白瞿如走在前頭,絲毫不受影響,老漢領(lǐng)著他們繞過大堂,到后頭的一個廂房內(nèi),李恩緊跟著他們,臉上也不自覺扯出一個笑來回應(yīng)他們,心里卻是顫悠悠的。
那廂房在最角落,房前種著一棵巨大的石榴樹,如今不過是五六月,本該是榴花似火的季節(jié),這顆石榴樹卻早早地結(jié)了果,一顆顆飽滿的果實墜在樹間,紅彤彤的格外可愛。
倒比那紅燈籠都來得火紅。
廂房的窗戶上只映出一只燭火,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燭火邊,看影子是個年輕的男子,豎著高高的頭發(fā),手里似乎還拿著一杯茶,看上去悠閑自在,像是一個賞月的貴公子。
“兩位,我就只能送你們到這兒了,我們家公子在里頭等你們呢?!?p> 白瞿如頷首,剛走到門口,就見廂房的門自動打開了,這里頭仿佛也許久不住人,門打開時開能聽到嘎吱一聲響。
他腳步未頓,直接走了進去。
李恩在關(guān)鍵時候總是記得端起架子,不給國師府和將軍府丟了面子,這些年她最常接觸的是那些異獸,雖然知道人心險惡,可也極少正面應(yīng)對過。
如今想來,異獸再如何兇猛,也絕不會比人心還要惡毒。
外頭那一雙雙腥紅的眼睛劃過眼前,她定了定心神,挺起背脊踏了進去。
和外頭不同,這廂房看上去很是簡陋,不過一張木床一對桌椅,連床帳都會青灰色的粗布,桌上的蠟燭連燈罩都沒有,燭火搖曳,里頭的燈芯向蛇信子一般晃動。
“久仰夏后國師大名,不知國師大人千里迢迢,光臨這偏遠小山村,是為何事?”
說話的正是在廂房中等他們的人,此人穿著一身藏青色的袍子,行的是京中最常見的平禮,雙手指尖重合推向前,微微彎腰,寬大的袖子隨之落下。
在這小山村里穿寬袖,著實奇怪。這里的人大多數(shù)沒有讀過書,村里也只有一個私塾,稍大一些的孩子便要遠赴千里去求學,自然,愿意出去的,敢出去的也很少。
穿寬袖的,如果不是做學問的,那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
否則誰會愿意去穿那累贅的東西。
李恩在他行禮的時候上下打量他,這人穿的儒雅,可長得極高,甚至比白瞿如都要高些,肩寬,手臂很有力,且他手掌心有不少繭子,和他們舞倒弄劍磨出的繭子又不一樣,倒像是做活磨出的。
這人以前絕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