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fēng)宴可謂竺衣印象中最盛大的一場宴會了。
左邀、墳山兩人酗酒無度,一個比一個高興,左柸也不阻攔,甚至滿面春風(fēng)笑意燦爛,看得眾人惴惴不安。
果然,他面上笑意不減,卻暗中派人連夜搬空了酒窖,悉數(shù)分予下人命其藏好。
阿娘向后廚打了招呼,煮了些解酒的蠱藥,待喝高的人酒勁上來,好助他們醒酒。竺衣仍為眾人的歡欣不知所措,多次挪去阿娘身邊。
左柸總要不動聲色地將人拉回來,為她夾菜。上座之人看到,開懷大笑,滿口說小兩口恩愛。
竺衣知道左邀喝多了,囁喏著出聲勸他停杯,左柸在她耳邊道:“無妨,今晚就隨他鬧,畢竟是最后一次過酒癮了?!?p> 她忍不住咳了一聲,看著滿面通紅的左父,笑顏略顯僵硬。
兩年前的冬日,她心死離開,兩年后的冬日,她在大家的期盼中回來。
感受著觥籌交錯的歡鬧,看著陪在身邊的阿娘和仇水,又看看時刻關(guān)注她的左柸,竺衣低下頭去,又一次認(rèn)真地問自己:當(dāng)真對得起他們的期望?當(dāng)真……
還配?
……
左邀父子待他們一家三口極真心,便是按照一家人來看的。
經(jīng)過數(shù)日的相處,竺衣相信了左邀對當(dāng)年之事不知情,遂逐漸能同他逗逗樂。
實則左邀怎會不知?
當(dāng)時他人在外,不假,可畢竟是他莊園出的事,瞞天過海也瞞不過他。但經(jīng)歷過人生起伏之人,并不依照世俗眼光嫌惡受傷的人。
他讀書遠(yuǎn)不及左柸,既然能被出自書香門第的左柸生母看上,必然是為人不與世人同。他亦是用情至深之人,其妻于左柸幼年時病逝,這么些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他獨自扛了過來。老友皆勸他續(xù)弦,可他只心愛過一人,根本無意再找。
好似左家向來單傳那樣,左柸竟也隨了他古板的性子。竺衣“死”后,看著迅速消瘦下去的獨子,他心里只顧得上痛,這兩年間也不敢在左柸面前提及娶妻生子。
見墳山來信說竺衣尚在,他在莊里高興得一連幾晚失了眠。
只要小丫頭心安,他便當(dāng)做不知道吧,免得她自嫌、退縮……
兩日后,竺衣同阿娘進千城閑逛,聽百姓奔走相告,道西離叛亂已平定。想來也是,教義軍與孤漠大軍貌合神離,并不齊心,兼之缺少謀士大將,何以取勝?
雖說戰(zhàn)事以異軍潰逃告終,但此番作亂也使幕啟元氣大傷。再者,那邪教勢力根深蒂固,深埋民間,想一舉鏟除尚待時機。
至年前,交戰(zhàn)五月之久的幕啟與北地休戰(zhàn)。
慕沉?xí)[拼死守住了源城,而被北地騎兵繞道襲擊的幕啟境地苦不堪言,迫于無奈,只得以鈺國劃撥十一城歸屬北地,且幕啟主動提出與北地聯(lián)姻交好才終了。
收到止戰(zhàn)的消息,竺衣在燈下認(rèn)真地看著念信的左柸,默默道:“老男人賺大了,得城、抱美人?!?p> 燈火葳蕤,男人鳳眸閃爍著跳躍的星芒,“若你是朝中人,他定指明與你聯(lián)姻?!?p> “他才不會逼我?!迸松駳獾男∧有U橫又自信。
“嗯?!蹦腥艘恍ΓJ(rèn)真看著她。這小女人并不知自己對他人的影響有多大,他卻知道。
涂欽承于最得利時選擇休戰(zhàn),極大的原因,不過是她不愿看盡亂世而已。
天色已晚,竺衣要回房,左柸喚了聲“青初”,她回頭,一時為男人眼中流淌的情意所驚。
也不敢做出出格之事嚇到她,男人抱了抱她,“阿娘說她半年前開始育的扶蘇魂蠱長勢良好,你要堅持四年多的時日,等它來抵御你體內(nèi)的眠殺余毒,知否?”
她笑得尷尬,“我盡力挺?!?p> 左柸闔眼,嗅了嗅她的發(fā)香,“四年之余,會很快過去?!?p> 他不敢多說什么,只是祈盼她能躲過眠殺蠱毒的蠶食。失去過一次的人,再有第二次,不瘋即狂。
轉(zhuǎn)眼已至大年夜,小輩們在外喧鬧著放煙花,老人實無精力冒寒氣出去。左邀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與阿娘商討如何進一步推進兩個年輕人的關(guān)系。
阿娘沒個主意,卻看左邀如老狐貍一般,眼珠子一轉(zhuǎn),得意地說他有一計。
這日,竺衣正被迫陪著兩位長輩喝茶,就看路老管家急匆匆稟告官府來了人。左邀重重擱下手中的茶盞,忙去迎接。
竺衣心驚,立馬跟過去。那官府的人頤指氣使,一連列出幾條罪狀,說柸生書院鬧了大事。她要細(xì)聽,左邀面色沉重,適時將她打發(fā)走了。
左柸連夜被押送官府,且是千城太守親自問案。老莊主一夜未眠,次日頂著布滿血絲的眼出現(xiàn)在竺衣面前。下人又急急來報,道太守大怒,已打算上奏朝廷。竺衣嚇得不輕,可不論她怎么問,眾人皆不明說何事。
在太守府中喝茶的人看消息已經(jīng)送回了莊,他又喚人搬過一箱黃金,恭謹(jǐn)敬茶,“多謝太守大人,如若可以,便是用些苦肉計也可。”
太守胡子一抖,“你這賢侄,竟說渾話!我便是不收你這銀兩,也必然助你?!痹掚m如此,他還是命人照收,而后吩咐人去換了糧食,當(dāng)即于城中發(fā)放給百姓。
百姓對這位太守更為愛戴,太守樂得自在,“你且說,還要怎么折騰?”
左柸抱拳,“牢獄可走一趟。”
當(dāng)日午時過,竺衣隨人進牢探望,左父抱著左柸痛哭難止,“早年就說不要管那破書院子,你死活不聽!現(xiàn)在可好,一院中出事,連累百座被查。朝廷要拿你,為父可怎么保你啊……”
這分明極其嚴(yán)重,竺衣焦急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左伯伯說的可是真的?書院究竟出了何事?怎么會這樣嚴(yán)重?”
左柸不愿多提,面色溫柔地哄她,“無事,你莫管?!?p> 愈是這樣,她愈擔(dān)心,又聽男人道:“怕是要苦了你。若我無法自證清白,待日后全數(shù)查封書院,我被賜死事小,可卻辜負(fù)了你。原本接你回來是要享福的,這一出事,今后能否保你有個住的地方都未可知?!?p> 仇水在一旁聽著直挑眉:這是不是太過了?
而竺衣猶自擔(dān)心,且深信不疑遙案莊正遭遇大事。見左柸還在為她顧慮,她撫慰地輕拍他的肩,“你放心吧,我會育蠱,如果你真的有事,我出去賣蠱賺錢,絕不讓左伯伯流落街頭?!?p> 走向不大對,左柸抓住她的手,“若我被賜死,你會難過么?”
“當(dāng)然難過?!?p> 男人點點頭,“倘若我能躲過一劫,你可愿意委屈自己,同我這個大難不死之人過完后半生?”
她猶豫了……
他不由得嘆息,道:“已然到了這份田地,你都不愿給我留個念想。”他苦笑,“罷了,終歸是對我沒了情分,我何須再問?!?p> “我……我并非無情的人,但我給你念想又有什么用。如果你經(jīng)此打擊,真失去了書院,變得對萬事都提不起興趣來,就算我日日在你面前晃,你也只會興味索然,莫說我們在一起了。”
眾人聽了不由得唏噓,左柸面色一沉,“這便是你從前的心態(tài)么?什么都不在乎?”
察覺到氣氛有點異常,竺衣連忙應(yīng)了話:“不論從前、現(xiàn)在,我皆在乎阿娘和我哥呢?!?p> 也不管有多少人在這狹小的牢中看著,左柸強勢地?fù)硭霊?,“這么久了,你在乎的人就沒有多一個?”他的聲音發(fā)悶。
竺衣為難地感受著眾人的殷殷注視,尤其是左邀期盼、鼓勵的眼神,一時看得她羞愧,于是她說得坑坑巴巴:“有啊,左,左伯伯,還有文希我也很在乎,還有……”
可左伯伯臉上期盼的神情為何突然加重了?那嘴一開一合,引得她跟著開了口,“還有你。”
話一出口,她感到男人僵硬了一瞬,隨后他低低笑開,“聽到了?!彼砰_她,“你們先回莊,我配合官府調(diào)查,只要此劫順利過去,我定娶你為妻?!?p> “那要是過不去呢?整個莊子和瑾園都要被沒收嗎?我現(xiàn)在還沒什么銀兩,如何帶著大家住客棧?”
她一連三問,問得認(rèn)真。左柸看她這傻氣的模樣,一度不想放她回去。
與他分別后,官府以徹查為由嚴(yán)守遙案莊,不許人隨意外出,這就免去了竺衣去千城發(fā)現(xiàn)端倪。
她倒是挺能混,在城中很容易與人打交道,萬一她瞎忙著“取證”而提及此事,百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皆不知尚在開堂授課的的柸生書院出了事,豈非露了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