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自己如今相貌蒼老、難以入眼，黛烏取了黑袍上的布料做了頂兜帽，遮蓋起來雖有點自欺欺人之嫌，好歹是令她心里安慰不少。
她沿著河流走了一路，最終決定就去松陽。
金烏羽箭的教訓告訴她，往人多處去，至少上頭那些個天神不會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對付她，畢竟金烏羽箭現(xiàn)世帶來的后果，他們尚且還需小心謹慎對待。
沿河走了幾步，她停下步履，默不作聲地轉(zhuǎn)過身去，遙遙望著不遠處的密林，入目是一片蒼翠。
“出來吧。”她淡然開口，興味地看著不遠處。
只見林間，忽的探出一個臟兮兮的腦袋，一雙清亮的眸子遙遙望著她。阿遲撓撓頭，拘謹?shù)乩砹死硪陆螅瑥臉浜笞叱?。兩只細瘦的手緊緊抓著衣擺，他猶豫片刻，走上前來。
黛烏臉上始終沒有過多表情：“你跟著我呢……”
“我……”阿遲頓住，開口，不知該如何跟她解釋。
“走遠些，不要再跟著我了?！摈鞛蹼y得多了幾分耐心，卻見面前少年無聲無息地搖頭，“不走？”
“我……我沒地方可去了?！?p> 她移開目光：“火不是我放的。”
阿遲連忙慌亂擺手：“不，我沒有懷疑你放火……”
“我的意思是，火不是我放的，沒有理由對你負責。聰明的，就走遠些?！?p> 她的話過分冷漠，竟令少年下意識地一怔。黛烏心道自己沒有耐心和時間來安撫一個不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轉(zhuǎn)身便要走，在少年就要邁開步子要追上來之時，她背對著阿遲舉起右手食指指天，告誡道：“不許再跟著！”
阿遲果然收回腳步，僵在了原地。
甩掉了身后之人，黛烏的步子也變得輕快起來。她抬眸，冷冷掃了一眼陰沉的天空，似乎察覺到云巔的另一端，無數(shù)雙眼睛正在注視著她。她心想昨夜之事給雷神風神一個教訓，更給了眾神官一個教訓，他們總不敢憑空給她一個晴天霹靂吧……
沿河走了不知多久，遠遠望見了路邊的一座茶攤。
瞧見風塵仆仆的來人，茶攤的主人勾著腰招呼道：“這位老友喝碗茶吧，歇歇腳再走如何？”
她見茶攤坐著不少身背行囊的行客，思忖片刻，便坐了下來：“來壺茶水。”
“好嘞！”攤主年紀雖大，身子骨倒還算健朗，很快便將一壺燒開的茶水送了上來，“不知這位老友要去何處啊？”
黛烏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捧在手心里卻不喝：“去松陽?！?p> “松陽！”老攤主登時露出欽佩的神情，“老友身子骨真好啊，松陽離這還有好一段距離，想必走了很久了吧?！?p> “您的身子骨也不錯啊……”黛烏的笑容有些勉強，卻不好說什么。老攤主與她閑聊了幾句，便走開了。
她將茶碗捧在手里，凝視著水面卻不喝，注意力，全叫身后另一桌的對話給吸引了去。
身后坐著的，乃是兩個商人模樣的青年，一身緞面錦衣，雖不及那日闖上山的幾個凡人，倒也能看出與周圍人的不同。
商人甲嘀嘀咕咕，深嘆口氣：“真是世風日下啊，叫我們這些小本生意的難做?！?p> 商人乙附和：“可不是，我前幾日剛?cè)チ颂怂辜业拇筛G廠，上個月，這青瓷碗一只還只需兩文錢，這個月便漲到了四文！這成本一翻，叫我們?nèi)绾巫錾?？前幾日我還特地去詢問原委，熟料被他們的人趕出來，狂言稱，漲就漲了，有本事我不要賣，你聽聽你聽聽，這叫什么話？”
商人甲：“嗤，誰讓四大家族壟斷了松陽幾乎所有的礦山呢，咱們插不進手，只能吃他們剩下的，吃也就罷了，還須得感恩戴德，不若，這點蠅頭小利咱們也拿不到！”
砰地一聲，其中一人憤憤地將水碗砸在桌上。
“惡人自有天來收！前幾日斯家運貢品上京，途徑寒鴉山，真叫人收拾了！”
“哦？誰？”
“不清楚，只知道那個地方神乎其神，他們弄丟了一人，貢品也一律不見了，后來斯家專程搬來了道士，想來是那地方邪得很！”
“呵，邪不邪的，那也是他們自作孽！依我看，凡是替天行道與松陽四大家作對的，即便是鬼，也都是好鬼！”
語落，黛烏被逗笑，嗤笑出聲，笑聲驚動了身后二人，荒唐話戛然而止。
“這位朋友你笑什么？難道我們說的有錯？”商人甲一瞪眼，緊盯著她身著黑袍的背影。
黛烏穩(wěn)穩(wěn)當當放下手中的水碗，回過頭去瞥了二人一眼：“你們說的沒錯，我舉雙手贊成?！?p> 眼見對方蒼老年邁，且為自己說話，二人的氣立時消了一半。
商人乙卻精明得很，他瞇眼看向黛烏，詢問：“敢問老人家從哪兒來？這是要去哪兒？”
黛烏捏著水碗的邊沿，輕輕一推，令其轉(zhuǎn)了一圈，見碗中水面泛起小波浪，又將其向著反方向轉(zhuǎn)了一圈，水面平靜后，她抬眸，懶洋洋地回答：“我不是四大家族的人?！?p> 聽來答非所問，商人乙臉色卻是驀地一變。
他方才確實懷疑老嫗，二人口無遮攔，只顧嘴上快活，被人聽見了，才開始擔憂隔墻有耳，他原本打算旁敲側(cè)擊問出此人身份，誰曾想這老嫗這般聰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想法。
商人乙面露尷尬，登時如坐針氈，茶碗中的水也喝不下了。他起身在桌上放下幾枚銅板，而后便拉著另一人匆匆離去。
黛烏姿態(tài)不變，盯著水面若有所思，她還在回想方才二人的話，忽聽得老攤主笑著招呼道：“這位小友，是要喝茶嗎？”
她收回神思，側(cè)眼看去，望見來人、臉色霎時淡了下去。
“不是讓你走嗎？”黛烏緊盯著來人的面龐，語氣不善。
此人正是阿遲，他已將一張臉和一雙手洗凈，褪去污泥的模樣，看起來俊秀又乖巧。他拘謹?shù)卣驹谝慌?，不敢靠近她，然臉色蒼白、唇瓣更是干裂。視線望向黛烏手中的茶碗，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半點兒聲音。
黛烏抿了抿唇：“過來?！?p> 少年怔住，定定地看著她。
她將茶碗向前一推：“喝了它?！?p> 少年早已饑渴難耐、喉若火燒，他連忙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捧起茶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黛烏努嘴，指向一旁的茶壺，示意他自己倒。少年這才不客氣，連著又喝了兩碗。待解了渴，阿遲終于反應過來，方才第一碗水是滿的。
“你沒喝嗎？”他睜著一雙清澈的眼，有些不好意思。
“嗯?！彼龖袘袘艘宦?。
“你為什么不喝呀？”
黛烏一愣，忽的被他的提問逗笑，嘴角幾不可查地勾了勾，眼底卻是一片戲謔：“等你來試毒呀?！?p> “毒？”阿遲愣住，猛然間睜大眼，捧住喉嚨瘋狂咳嗽起來，“有毒，有毒……”少年的聲音清脆透亮，一瞬便叫身旁的茶客們聽去。只聽得耳邊亂作一團，茶客們紛紛尖叫著推倒茶碗，混亂不堪。
老攤主幾時見過這樣的場面，佝著腰不敢闖入人群，對著幾只被摔碎的茶碗心疼不已，啞聲慌亂道：“沒毒！茶水沒毒！”
人群中，原本淡著臉色的黛烏，驀然間大笑起來，笑得她情不自禁捧腹，笑得阿遲等人停止慌亂、驚詫地注視著她。
她一邊笑著，一邊伸手輕拍少年因呆滯而僵住的臉頰：“你這小子，別人說什么都信，這樣遲早是要被人拐走的?！?p> 周圍是長久的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茶客小心翼翼地詢問：“這茶水……沒毒？”
老攤主反應過來，迎上前心疼地哭訴：“老朽在此處擺了二十年的茶攤，何時做過在水中下毒的勾當？！”
茶客卻不買賬，氣憤地指向黛烏：“你為何要胡亂造謠！”
黛烏臉上的笑意退了大半，她收回手，扭過頭去掃了一眼茶客，幽幽道：“我捉弄自家小孩，倒是你，為何要偷聽我們講話？”
被倒打一耙，茶客氣不過，漲紅了臉：“我何時偷聽你們講話？！分明是……分明是你的孫子嗓門大，周圍人都聽見了！”
“哦？”黛烏眨眨眼，目光轉(zhuǎn)向一旁依舊呆滯的阿遲，“他們說你嗓門大。”
阿遲豁然回過神，羞愧地紅了臉，他離開座位忙不迭迎了上去：“各位哥哥姐姐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都是我一時粗心大意！”
黛烏冷哼，臉上徹底沒了笑意。
茶客畢竟長他多歲，怎會與一個小孩斤斤計較，他狠著心教訓了阿遲幾句，便放過了他。
阿遲又惱又悔。
見他遲遲不歸，黛烏不耐地回頭看，只見少年竟主動幫老攤主收拾殘骸、忙前忙后，一副乖巧知禮且熱切的模樣。
黛烏靜默，嘲諷地扯了扯嘴角，她面無表情起身，將一錠碎銀扔在桌上，碎銀撞擊桌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這碎銀，足夠買下他整個茶攤。
她雖一度遠離凡塵，卻也知道為自己做的事負責的道理。銀子是當初阿寇留下的，她一直沒碰，沒想到今日竟用上了。
而后，她不再看身后眾人，闊步抬腿便走。
只是走出茶攤不過半里，身后便響起少年追逐而來的熟悉的呼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