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最南端,洛水、伊水匯流之處,夜色如墨,寂寥幽冷,偶有蟲鳴蛙叫之聲,更顯人煙零落之蒼茫。
兩道人影,一前一后,背對而立。前者黑巾蒙面,身形高拔,雖然看不清容貌,但氣度自是不凡。
蒙面人雙手負后,淡淡道:“慕容將軍深夜?jié)撊腙柍?,想必重任在肩吧!?p> 后面那人正是慕容紹,聞得此言,不由訝然道:“哦,前輩竟然如此篤定,但晚輩為何不能是朱兆、夏侯獍或者賀蘭勝天呢?”
蒙面人悠然道:“魏國內(nèi)亂,朱榮崛起,挽狂瀾于既倒,扶社稷于傾危。時人畏懼其將雄兵勇,又擅行廢立,多以漢末董太師類比之,實則朱榮之功,絕非董某可相提并論,當屬曹丞相之流也。”
慕容紹劍眉一挑,奇道:“原來前輩對大將軍評價極高?!?p> 蒙面人嘴角含笑道:“就事論事而已。老朽素知,朱榮本人,亦自詡當代曹公。誠然,以其手下胡族精銳,百戰(zhàn)之師,足可堪昔年之虎豹騎;費牧、高權智比郭佳、賈栩;賀蘭勝天、夏侯獍不遜虎癡、惡來;朱兆、朱威相當于子孝、子廉;賀蘭岳、萬重海、段融、石淵,還有你慕容紹,猶如曹公之五子良將,的確是人才鼎盛,當世無匹!”
慕容紹不置可否道:“前輩似乎尚未回答晚輩的問題?!?p> 蒙面人驀然轉身,盯著慕容紹說道:“上述這些人當中,文以費牧為首,高權次之,武以賀蘭岳為首,萬重海次之;但若要論心腹,恐此四者,尚不及朱兆、朱威以及慕容紹。只因后面三人,分別是朱榮的侄兒、從弟與外甥,乃真正的‘自己人’?!?p> 見慕容紹默然無語,蒙面人冷笑道:“但朱兆、朱威皆是有勇無謀之徒,慕容紹身為昔年燕國第一戰(zhàn)神慕容珂后裔,堪稱文武雙全之英杰。今夜之事,朱榮不托付給你,又能托付給誰呢?”
慕容紹撫掌嘆服道:“不愧是‘佛鑄圣手’,前輩能屢屢窺探天機,翻云覆雨之間掌握人之氣運,果然是令人景仰的絕代高人。晚輩慕容紹,奉大將軍之命,拜見前輩!”
言畢,慕容紹躬身行禮。蒙面人嘖嘖贊道:“老朽一生閱人無數(shù),見了你,也不得不稱贊一句人中之龍。朱榮帳中,并無第二個似你這等忠心不貳又能謀定后動之人。若他能夠用好你,的確不愁大事不成。只可惜……”
慕容紹神情一動,問道:“前輩所言何意?”
蒙面人向著河邊緩步而行,仰首望天道:“朱榮素有鴻鵠之志,亦不乏曹公之能,但他還是心急了?!?p> 慕容紹不解道:“前輩所指,莫非廢立之事?如今陽城中人皆因此而指摘大將軍,可以前輩的卓越見識,當知此一時彼一時,大將軍此舉,亦順勢而為也。退一步而言,安樂王當國,總勝過三歲小兒甚多吧!”
蒙面人嘆道:“老朽已經(jīng)說過了,同樣擅行廢立,但朱榮之功既遠超董某,又逢胡氏失德,民心淪失,自然是此一時彼一時。但他派人來尋我的時間,未免過早了,此足以證其心之宏大也!”
慕容紹先是一怔,隨即想起了什么,不由浮現(xiàn)一絲憂慮道:“前輩因何斷定,此時大事不可為?”
蒙面人冷然道:“老朽有何能耐可斷天下大事?既然朱榮想請老朽出手,老朽亦不會推辭。今次能否稱他心意,自然憑天機定奪,老朽不過代服其勞而已?!?p> 慕容紹靜默半晌,突然雙膝一彎,跪落于地道:“晚輩誠心實意,請前輩替大將軍及晚輩指點迷津?!?p> 蒙面人轉身,看著慕容紹,搖頭道:“你未免太過貪心,老朽茍活于亂世,亦無此能為。何況,適才老朽已經(jīng)說過了,朱榮若能用好你,則大事可為。至于你將來要走的路,注定崎嶇,不過只要順心意而行,終有一飛沖天之日。唯有一點,以你命格,須謹防水厄。記之!慎之!”
慕容紹愣愣道:“水厄?”
蒙面人哈哈一笑道:“正是。譬如今夜,你就不該在河邊見我。巳時之前,老朽會自行現(xiàn)身河陰之畔。慕容小友還是盡早離開陽城吧!”
話音甫落,蒙面人身形一動,如驚鴻般翩然行遠。幾乎與此同時,河中突然傳出兩道悶哼之聲,慕容紹起身巡視,卻只見一灘鮮血隨著河水流散,四周又回復悄然無聲之中。
“唉,賀蘭岳素與高權不和,費牧又是利欲熏心之輩,朱兆只會比大將軍更心急。我該怎么做,才能讓局面朝著最有利的方向發(fā)展呢?也罷,先行回稟大將軍吧!”
慕容紹喟然一嘆,也不再回城,而是沿著洛水大步而去,很快消失于夜色之中。
※※※※※※※※※※※※※※※※※※※※※※※※※
子時已過半,炎龍河邊,在胡族勇士們無言而又高效的協(xié)作中,九層高臺以驚人速度成型。
“郎君徹夜未眠,就是為了督建眼前這高臺么?”
陸萱一邊喂著賀蘭勝天,一邊有意無意地問道。
“不錯,大將軍命我率人連夜搭建九層高臺,規(guī)制不低于皇室祭天。”
聽聞賀蘭勝天之語,陸萱美眸之中精光一閃而過,又嬌聲問道:“難道要此地舉行祭天大典?”
賀蘭勝天答道:“正是如此。我估摸著,應是為安樂王登基做準備?!?p> 陸萱幽幽嘆道:“改朝換代,歷來都免不了鮮血淋漓。既然今個兒是元祐的好日子,那么這祭天所用的祭品,不外乎就是太后、小皇帝與阿奴的項上人頭了?!?p> 賀蘭勝天急怒道:“不許你胡言亂語!有我在,你絕不會出事。至于太后,我想大將軍既然命高權撤去陽城與河陰之間所有兵馬,想必是為了緩和與皇宗朝堂的緊張關系,既然如此,對太后應也留有余地。畢竟說到底,她不過一女流耳,如今對大將軍而言,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如若將太后換成昔年的權閹宗毐,我早就親自提刀將他剁成肉泥了!”
陸萱喃喃道:“嗯?高權?撤兵?”
賀蘭勝天點頭道:“不錯。的確是對高權下了這道命令。不止如此,大將軍與費牧從安樂王帳中回來后,曾派人告知我,今夜起陽城之中亦不設防。午時之前,皇宗貴族與文武百官將會在羽林軍護衛(wèi)下,前來河陰參加祭天大典。既然彼此之間都不準備兵戎相見了,那么帝位和平交接的可能性極大。說到底,太后與安樂王同樣是一家人。大將軍只需大權在握,又何妨放她一條生路?”
陸萱心中暗自思忖,但臉上卻是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甜甜道:“聽郎君一席話,阿奴安心許多。郎君可知那慕容紹去哪了嗎?”
賀蘭勝天不悅道:“你提他作甚?難道你也對他有意嗎?”
陸萱愣住,隨即眼圈一紅,凄聲道:“郎君為何這樣看待阿奴?難道在郎君眼里,阿奴就是那種朝秦暮楚的低賤女子么?嗚嗚~”
賀蘭勝天忙放下陶罐,又將陸萱攬入懷里,溫言寬慰道:“是勝天失言了,萱兒莫怪,莫怪!”
見陸萱猶自悲戚,賀蘭勝天更加焦急,伸手輕輕拭去陸萱臉上的淚珠,心疼地說道:“勝天就是一介武夫,不解風情,不會說話,傷你心了。萱兒是世間最美麗最善良最聰慧最溫柔的女子,是我賀蘭勝天畢生摯愛之人,在我眼里,你就是完美無瑕的。哎,我只是痛恨慕容紹看你的那種眼神,他算啥,不過是憑借與大將軍的關系上位,空有一副皮囊而已。若膽敢覬覦萱兒,我單手就能廢了他!”
陸萱聞言,破涕一笑道:“阿奴的心從來都只屬于郎君一人。慕容紹可是大將軍的外甥,正所謂疏不間親,郎君切莫因此而開罪大將軍。”
賀蘭勝天聞言心懷大暢,將陸萱抱得更緊,笑道:“待祭天大典結束,我就向大將軍請求賜婚,成全你我之間的好事。萱兒可愿意否?”
陸萱臉上紅暈更盛,不依道:“哪有郎君這樣逼問人的?”
賀蘭勝天不答話,依然憨憨地盯著陸萱不放。陸萱壓低聲音,嬌羞說道:“阿奴從一開始就稱呼你為郎君了,郎君,不就是夫君么……”
賀蘭勝天仰天一陣長笑,顯是愉悅至極。隨后感慨道:“勝天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可笑那慕容紹,只能行那雞鳴狗盜之事。大將軍派他連夜?jié)撊腙柍牵堃粋€人于巳時前來中軍大營。這種跑腿的活兒,最適合他不過了!”
陸萱心下一凜,口中卻是贊道:“慕容紹本來就不配與郎君相提并論。想必他去請的,也不會是什么有身份的高人吧?!?p> 賀蘭勝天搖搖頭道:“具體請誰,我亦不知。估計是魏國最有名望的宗族長老吧!嘿,待你我大婚之日,你說是請元鏞主持好呢,還是新陛下?”
陸萱微微仰頭,隨著人慢慢站起,突然在賀蘭勝天的額頭上留下一個香吻,然后嬌羞著跑開了。
賀蘭勝天呆若木鵝,咧開嘴望著陸萱逐漸遠去,身旁只留下暗香裊裊,以及佳人銀鈴般悅耳的話音:“郎君,阿奴今夜很開心。太后待我恩重如山,阿奴既與郎君海誓山盟,自當先回去稟明太后。郎君切莫辜負阿奴啊~”
炎龍河邊,賀蘭勝天猶自沉浸于突如其來的無邊幸福之際,陸萱已回到河陰城中。
就在守備府后門轉角處的陰影里,突然走出一人,攔下陸萱,口中說道:“萱姑娘可知,慕容紹前去陽城,所請之人是誰嗎?”
陸萱被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樣貌時,才拍著胸口嬌嗔道:“你怎地如此討厭,嚇壞萱兒了!方才賀蘭勝天不是說了,是請魏國最有名望的宗族長老么?”
來人失笑道:“元鏞之輩還需要用請的嗎?我告訴你,慕容紹專程去請的,乃‘佛鑄圣手’也!”
“‘佛鑄圣手’?!”
陸萱秀眉一蹙,隨即露出嬌媚可人的笑容道:“朱榮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了。你說如果那位新陛下,得知了這個消息,又會作何感想呢?”
來人哈哈一笑道:“一切都朝著預定方向前進,實在妙極!接下來,我該前去向太后請安了。萱姑娘帶路吧!”
陸萱卻輕輕搖頭,探出玉手遙指太后那間隱約亮著燈火的廂房,語帶一絲曖昧道:“今夜無邊春色,應景者,可非萱兒一人……”
濃墨夜色里,竊竊私語時,交換的,乃是不可告人的深沉心機,也昭示著新的一日,河陰暗流洶涌。
而在陽城永寧寺中,蕭凡正經(jīng)歷著十七載人生之中最神秘莫測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