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擾了費瑾許久的誤會終于解除了,這心頭大石一搬掉,不僅心情輕松愉悅,連世界都因此看上去美好了許多,看,天空那么藍(lán)那么遠(yuǎn),湖水那么清那么亮,風(fēng)吹得輕柔,陽光照得和煦,連路邊的野花雜草也看上去格外的可愛。
然而美好的心情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國慶長假馬上就到了,當(dāng)大家都在熱烈討論著假期去哪里玩時,費瑾卻毫無安排,她的父母一向忙碌,國慶七天假期能有兩三天在家休息就不錯了,更不用說帶她出去玩,從小到大,只要是假期要么自己在家里呆著,要么就是去奶奶家。相對來說費瑾更愿意自己一個人在家呆著,也不愿意去奶奶家。
父親是獨子,而父母也只有她一個女兒,奶奶則一直想要個孫子,因為媽媽工作太忙,也不愿意再生二胎,所以這么多年來,奶奶一直都不待見她們母女,總時不時的在他們耳邊念叨“費家無后啊”,也給了她媽媽不少氣受。從小到大費瑾暗地里生了多少次氣,為媽媽氣不過,自己也很不服氣,什么叫‘費家無后’啊,難道自己不算是費家的后代嗎?天下姓費的那么多,不都是費氏后人嗎?至于要這么較真血脈嗎?又不是家里有皇位等著繼承!
所以除了過年必須要跟去拜年外,平時節(jié)假日能不去奶奶家就不去,這回估計還是和以往一樣自己在家孵著吧!
明天就是假期了,下午開始大家都已經(jīng)有點坐不住了,一個個蠢蠢欲動,無心學(xué)習(xí),紛紛在交流著將要去哪里玩。聽說許維維一家要去三亞曬太陽,費瑾嘴上嘲笑她是去“下餃子”,但心里卻羨慕不已,羨慕她家里的熱鬧。她百無聊賴的趴在位子上發(fā)著呆,心里念叨著:“玩兒去吧你們都!去看人山人海吧你們!祝你們玩得愉快!祝你們幸福!你們都高興吧……”
突然手機(jī)亮了一下,收到一條短信,她眼睛一亮,忙打開來看,是周喆!
“假期有安排嗎?”
“沒有。”
“帶你去一個地方?!?p> “哪里呀?”
“我長大的地方?!?p> 果不其然,媽媽國慶假期要值班,爸爸要陪客戶,這次費瑾完全不在意,毫無怨言,甚至心里還有點美滋滋,很狗腿的溜須拍馬,恭祝媽媽喜提“妙手仁心”光榮稱號,爸爸事業(yè)早日趕超李嘉誠,成功”騙“來厚厚一疊零花錢。早早的整理好自己的背包,隨著周喆出發(fā)了,當(dāng)然,和爸媽說的是和同學(xué)們一起去海島野營。
天氣很好,天空碧藍(lán)如洗,海面是蒼藍(lán)色的,平靜的閃爍著灑下來的陽光。費瑾站在船頭,看著被行駛中的船劈開的海面上滾動著白色的細(xì)長的波浪,呈三角形往后不斷的散了開去,面前是層層疊疊的深淺的藍(lán)色,交接在遙遠(yuǎn)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天邊,天海蒼茫,咸濕的海風(fēng)打在臉上,她突然被一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感深深包圍,下意識的伸手去拉住了身邊周喆的手。
好一番舟車勞頓!終于,帶著人生第一次乘坐小火輪的驚奇和被海浪顛簸的眩暈感,費瑾踏上了這個散發(fā)著濃濃的海洋氣息的小島。從浮動的碼頭踩上堅實的路面,費瑾的腳下仿佛還是在柔軟規(guī)律的上下起伏著。這真是一個美麗又寂寞的小島??!她坐落在中國的東海上,聽周喆介紹,由于這里不是被開發(fā)的景區(qū),所以除了島民幾乎沒有外人踏足,堪稱世外桃源。所以就算在國慶假期處處人潮涌動的時候,這里也還是保持著她一貫的寧靜。
從碼頭往上看,整座島嶼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安靜的與世無爭的趴在那里。沿著水泥澆筑的鄉(xiāng)道蜿蜒而上,房屋都是沿著山路而建,斜斜的跟著一路往上,房子的地基抬得高高的,每家每戶都在門口筑有水泥臺階,上面隨意的曬著收成的黃豆、芝麻;路的另外一邊沒有安裝欄桿,往下看就是深深的在落潮后露出來的黑色泥涂,沿途的路面上也曬著一些小魚小蝦,使得空氣里的漁村特有的魚腥味揮之不去。陽光和海水是這里人們的財富。
十月的陽光暖暖的曬在身上,費瑾徜徉在這安靜的村道上,腳步不由得也放慢了。面對沿途村民投來的好奇的眼神,她羞澀的報以微笑,遇到吃著手指偷偷打量他們的小朋友,費瑾從包里掏出巧克力遞給他們,他們你推我擠涌上來接過糖果后就如被驚起的小麻雀一哄而散,隔一會又轉(zhuǎn)回頭來看她,健康的小臉上帶著靦腆的笑……
周喆在后面看著費瑾和這些孩子們,眼神復(fù)雜??吹竭@些孩子他如同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這個地方留有他太多的記憶,從記事起他便生活在這里,“媽媽”對于他來說是個一兩個月才會見到一次的遙遠(yuǎn)而陌生的存在。習(xí)慣了自小的孤獨守望,敏感的他因此表面堅強(qiáng)而內(nèi)心脆弱,他渴望著走近身邊的人們,但又害怕人們投向他的異樣的眼神,和別有用心的詢問。這里的生活給了他些許溫暖,但也有長大后再不愿意揭起的傷痛。
他們走到村尾的一間不起眼的農(nóng)舍前,竹制的矮門虛掩著,用黃泥垛起的圍墻上爬滿了開著黃花的藤蔓,藤蔓上還掛著幾根絲瓜。費瑾隨著周喆走進(jìn)這個小小的院落,屋里似乎沒有人,黑漆漆的。周喆繞到屋后的小菜園,一眼就看到一個正蹲在那兒拔草的身影,滿頭的銀發(fā)梳著一個小小的發(fā)髻,穿著一身灰撲撲褂褲的瘦小的老太太。
看著這個背影,周喆的眼圈開始微微泛紅,過了半晌才喉嚨啞啞的喊了一聲:“阿太!”老太太耳背似乎沒聽見,費瑾學(xué)著周喆的叫法,大聲喊:“阿太!”
老太太聞聲回過頭來,手扶在膝蓋上慢慢站起來,覷著眼睛端詳了他們好一會兒,才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臉上露出驚喜的笑,顫顫巍巍的朝他們走過來,嘴里念叨著:“是阿喆?阿喆!哎喲,我的阿喆來了……”雖然是方言,但費瑾也聽懂了,老人是在喊周喆的名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頃刻間爬滿了淚水,她掀起系著的圍裙來擦眼淚,骨節(jié)粗大瘦骨嶙峋的的手緊緊抓著周喆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周喆平時總波瀾不驚的眼睛也霎時變得通紅,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嘴里只喃喃的叫著“阿太”,高大的他把瘦小的老太太抱住,祖孫倆相擁而泣,費瑾站在一邊不由自主的也跟著哭得稀里嘩啦……但這里并沒有太多的悲傷,她能感受到濃濃的親情的暖意,這氣氛跟周喆和他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天的晚餐是周喆做的,費瑾這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不僅僅會煮方便面。阿太坐在土灶前悠然的燒著火,爐膛里的火光映著她紅黑的臉龐,眼角舒展的皺紋里寫著幸福和滿足。簡單的炒青菜,阿太自己腌的臭冬瓜,蒸在飯鍋里的小帶魚干,再一個海帶土豆湯,卻讓費瑾破天荒的吃下了兩碗米飯,周喆有點好笑的看著她,阿太則慈祥的一個勁兒的叫她多吃點多吃點,于是費瑾又努力的把剩下的土豆湯也一氣喝光了……
吃完飯,費瑾已經(jīng)動彈不得,抱著快漲破了的肚子靠在椅子上直喘氣,有心想去幫阿太洗碗,卻被趕出了廚房,周喆只得很無語的牽著她去遛彎消食。
夕陽已經(jīng)沉入了海底,只余天盡頭的海天交接處還殘留著幾縷深紫色的霞光,潮水已經(jīng)漲起來了,海面星星點點的都是歸航的船只,那艙里應(yīng)該裝滿了新鮮的海貨吧?吃過晚飯的婦女們聚在一起,借著天光邊聊天邊飛快的織著漁網(wǎng),孩子們在她們身邊嬉鬧著。
費瑾走在周喆身邊,看著這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生活場景,呼吸著混著海腥味的新鮮空氣,心里又有新奇,又有滿足。
“咦,這不是郁永華的外孫子嗎?”費瑾見幾個婦女看著周喆好奇的彼此詢問,轉(zhuǎn)臉去看他,可他卻牽著她快步離開了,面色凝重。
她有幾分詫異,隱約又聽到人們在他們身后議論,“是郁家沒結(jié)婚的那個女兒的兒子,上海人”,“郁家不是搬走了嗎?他還來干嘛?”“那個老太太還在的呀……“
農(nóng)村里的人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是非,也不是有太多的惡意,只是生活太平淡,茶余飯后,誰家的事都可以被拿來嚼一嚼,作為當(dāng)事人,能做的也許就是像周喆這樣低頭避開吧。
倆人轉(zhuǎn)到一條僻靜的小路,沿著小路往上走,眼前豁然開朗,蘆葦叢遮掩著的高高的堤岸下居然是滿滿的一池碧水,一直延伸到了山腳。只是此時天色已暗,水面暗沉沉的似乎裝滿了秘密,滿山的綠樹被晚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他們坐在堤岸邊上,看著水面的粼粼波光,當(dāng)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漫天的星光熠熠,倒映在水面上,美不勝收。
如斯美景下,費瑾心情略微松了松,她小心翼翼的說,“別人說什么,不要太去在意,不想聽就當(dāng)沒聽到?!?p>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這種話我早已經(jīng)聽得麻木了,無所謂。”周喆苦笑了一下,“我媽生下我之后把我留在了這里,自己離開了。外公外婆都不想要我的,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勉強(qiáng)著撫養(yǎng)著。幸好有阿太疼我,她可憐我沒爸沒媽。”他仰頭嘆了口氣,胳膊圈著自己的膝蓋,看著深沉的夜空。
“在農(nóng)村,流言蜚語的殺傷力比城市要大得多,我外公又是個很好面子的人,他覺得有我在,他走不出去,所以沒多久,他們就搬走了,把我丟給了阿太撫養(yǎng),定期的過來給我和阿太送點錢和東西算是盡責(zé)了。七歲之前我一直和阿太生活在一起,是阿太一手把我養(yǎng)大的?!?p> 費瑾心里微微吃驚,但面上佯裝鎮(zhèn)定。其實一直以來,她隱隱約約的知道周喆的童年生活可能不是很愉快,但沒想到他居然這么可憐,幼小的生命在厭棄中成長,連血親都不例外,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何等的殘忍!
“那敏姨不來看你嗎?”
“來,一年來看一兩次?!敝軉闯爸S的笑了一下,仰身躺在寬闊的水庫堤壩上,嘴里叼著根草莖,“來了就帶點吃的喝的,給阿太一點錢,抱著我哭一場,然后就又走了?!?p> “那你爸呢?”
“我爸?七歲以前我都沒見過他。也許在忙著賺錢?忙著應(yīng)付他的三妻四妾?忙著沽名釣譽(yù)?他都沒見過我,又哪里會記得我?!敝軉蠢湫Α?p> 費瑾低頭看他,星光映在他的眼眸里,閃著冷冽的光,他又嘆了口氣,垂下眼皮,仿佛睡著了一般,但胸口的氣息紊亂,她知道他的心情并不像她看到的那么平靜。她的心揪了起來,看他的眼神越發(fā)的憐惜,她突然俯下身去,親在他的眼皮上,輕輕的觸碰了一下就趕緊撤回,雙手捂著兩腮,故作鎮(zhèn)定的抬頭望天,心臟卻在“砰砰”狂跳。
周喆的眼神里裝滿了溫柔,他凝視著她的側(cè)臉,這個單純善良的女孩啊,在璀璨的星空下閃耀著和星輝一樣的美麗,令人心動!他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扯進(jìn)自己的懷里,她柔順的枕在他的胳膊上,倆人一起仰臥著看深藍(lán)色夜空里星光山東,一時間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身邊唧唧鳴叫的秋蟲。
“費瑾?!?p> “嗯?”
“謝謝你?!?p> “……”
“謝謝你陪我一起來這里看望阿太。其實我一個人不太敢回來?!?p> 費瑾聞言越發(fā)心疼,伸出細(xì)細(xì)的胳膊圈住了他的腰,腦袋靠在他的胸口,仿佛擁抱住的是童年時期那個孤單弱小的周喆。
他低沉的聲音在胸腔里震動著,“七歲那年,我媽才把我接回了上海,和她住在一起。她依然只是我爸的外室,我爸就隔三差五的過來一下,我連他的長相都記不太清楚。接著我就開始上學(xué)了,在學(xué)校我不喜歡和別人交流,不愿意交朋友,甚至不愿意和人打招呼,一個人獨來獨往,什么都不用交待,這樣挺好?!?p> 他艱難的咽了口口水,“可是上海雖然大,一個圈子里的事情,誰也別想瞞著誰,學(xué)校里老師、同學(xué)家長都知道我是個私生子。后來我爸的老婆開始來找我麻煩,欺凌、綁架、拐帶,無所不用其極,估計是想讓我消失吧。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爸的老婆不會生,我爸的那些女人中只有我媽生了兒子,就是我。后來我爸也老了,估計因為再也生不出別的兒子了,所以才把我接了回去?!?p> “你別太悲觀,我想你爸一定也是愛你的才會把你接回去,畢竟你也是他的孩子?!?p> “愛?他懂什么愛!他除了賺錢什么都不懂。我寧愿他不是我爸。這世界上也許只有阿太一個人是真心疼愛我的,我父母不管我,外公外婆嫌我丟人厭棄我,我沒有其他的親人,也沒有朋友……”說著周喆聲音嗚咽起來,費瑾忙輕輕的一下一下的用手拍著他,安撫著他,“沒關(guān)系,至少現(xiàn)在,你有我??!”
漫天星光像無數(shù)的眼睛,溫柔的看著這兩個相擁的少年,此時的風(fēng)也吹得格外溫柔了。
如果那時候能夠知道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費瑾也許會更珍惜和周喆一起呆在島上的這三天時間。
在這三天里,他們遠(yuǎn)離喧囂,席地坐在阿太的小院子里的石階上,透過稀疏的葡萄架看悠遠(yuǎn)的天空,感受著金子般灑落的陽光,聽著阿太喃喃的念佛聲,空氣中彌漫著人間煙火的氣息;他們一起爬山去看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一起去水庫釣一個下午的魚,粗茶淡飯那么可口,幫阿太照料小菜園,拔草,灑水,摘取成熟紅透了的番茄,時而相視而笑……
那時候她覺得自己離周喆很近很近,近得幾乎可以觸碰到他的內(nèi)心,那里是那么的柔軟而溫暖,以至于在分離的那些歲月中都從來未曾忘記過這短暫的三天,支撐了她度過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