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二桃殺三士

　　一

　　十一月十三。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賓至如歸”客棧。

　　距離春花、秋月、何時了府宅一里。

　　“明天就十四了，距離十五越來越近了。”水泛含龍嘆息道，“朱大人的禮物至今還沒有著落，我們下面該怎么辦？”

　　“你是不是有點兒著急了？”九天笑著問。

　　“是！”水泛含龍不得不承認，“三士春花、秋月、何時了武藝精湛，心狠手辣，狐疑多謀，實在不容易找到他們的破綻。更何況你偶感風寒，喝了生姜水出了汗還是發(fā)熱、脈弱，渾身酸痛，你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又能有什么法子對付三士？”

　　“三士是否都用劍？”九天問。

　　“是！”水泛含龍說。

　　九天手撫著一柄小桃木劍，問道：“那我是否也用劍？”

　　一把小桃木劍在兵器里根本算不得是劍，但是它又是把劍，水泛含龍說：“是！那又有什么關系？”

　　“有！勇劍只敵一人，智劍可敵萬人。”九天胸有成竹地說，“我的劍是一把智劍，憑此，便可對付三士！”

　　水泛含龍仍不懂。

　　“你是否聽過：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九天問。

　　“似乎聽過！”水泛含龍說。

　　“那你是否知道‘二桃殺三士’的精義？”九天又問。

　　“不知！”水泛含龍說。

　　“‘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眾女妒蛾眉，雙花競春芳；魏姝信鄭袖，掩袂對懷王；一惑巧言子，朱顏成死傷?！@四則都是以讒言借刀殺人的典故，入山不怕傷人虎，就怕人情兩面刀?。　本盘煺f著就扔掉了桃木小劍，接著說，“齊國三位勇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武藝卓絕，不可一世，晏子用兩個桃子就將這三人殺掉。二桃殺三士，詎假劍如霜，用兩個桃子能殺掉三個莽夫，雪白鋒利的劍是沒有用武之地的?！?p>　　“用刀劍殺人，自己的命便在對方的兵刃邊緣徘徊；可用智謀殺人，則萬無一失，傷人無形。”水泛含龍說。

　　“你總算明白了?！本盘煺f，“明白就好！”

　　“我能幫你做點兒什么？”水泛含龍問。

　　“龍多旱，人多亂！”九天說，“殺春花、秋月、何時了這件事不用你插手，你只做好三件事就行了?！?p>　　“哪三件事？”水泛含龍問。

　　九天說：“第一件是幫我到隔壁的祖一堂抓一服桂枝湯回來，我要馬上把傷風感冒治好，明天一早我就要給朱大人準備禮物了；第二件是準備三口最差的棺材，給春花、秋月、何時了殮尸用；第三件是你不要亂走，老老實實在客棧等著我凱旋！”

　　二

　　十一月十四。

　　牡丹閣。

　　日昳。

　　從日出到日昳，九天只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再次易容為女人。

　　梨園的易容術真是厲害，九天這次成了真正的紅牡丹。

　　綠艷閑且靜，紅衣淺復深。

　　萬事已俱備，只欠東風來。

　　春節(jié)說的話，只能說好聽的，不能說壞的。

　　再過一月余，就要過春節(jié)了，而春節(jié)前說的話依然如此，也只能說好聽的。

　　牡丹閣前，停放著一頂花轎。

　　這頂轎子是四人抬的，四人抬轎三人到，缺一不可。

　　轎內(nèi)的人顯然很是焦急，卻沒有說不好聽的，“婆婆，太陽已經(jīng)偏西，磨刀人哪里去了？”

　　花轎簾旁站著一個人，是媒婆，年過六旬，忙應答：“主人，磨刀人好像中風，神智不清。”

　　“那怎么辦？”轎內(nèi)的人有點兒著急，說，“三個人怎么抬四個人抬的轎子？”

　　“上天注定我只能做一個乞丐?！币粋€衣衫襤褸的乞丐走了過來，哀求說，“給我點兒吃的吧！”

　　“人命豈由天注定？一個人與其悲嘆自己的命運，不如相信自己的力量?！鞭I內(nèi)的人說，“懶人的腸胃從來不疲憊，而四肢卻常常疲憊?！闭f著，從轎內(nèi)伸出一雙女人的手，左手拿一只雞腿，右手拿一個硬饅頭。

　　那只雞腿被扔在地上，乞丐還沒反應過來，一條狗不知從哪里躥出來，將雞腿迅速地叼走了。

　　“自己掙來的干饅頭，勝過他人施舍的雞腿?！鞭I內(nèi)的人說著，便想將干饅頭扔出去，而一群狗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垂涎三尺。

　　“住手！”乞丐趕緊說，“你們四人抬轎缺一人，我便來頂替這個人，我要用我的勞動換取你手中的饅頭，可以嗎？”

　　轎子的布簾被揭開，里面竟然是一朵妖嬈的紅牡丹花。

　　她的容顏就如一朵紅牡丹花，婀娜嬌艷，光彩奪目。

　　而她的衣服是用蠶絲將紅牡丹花逐個穿成的花衣。

　　“當然可以?！奔t牡丹說，“達不足貴，窮亦不足悲。一個人貧窮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精神和智慧的貧窮，你這個和尚怎么會淪落成一個乞丐的？”

　　“其實沒有頭發(fā)的人不一定都是和尚?！逼蜇ふf，“我這是鬼剃頭?！?p>　　“鬼剃頭？”紅牡丹驚訝道。

　　“鬼剃頭絕不是鬼剃的頭！”乞丐說。

　　“這我知道！”紅牡丹說，“鬼剃頭又叫油風，突然頭發(fā)成片脫落，一夜之間一發(fā)不存，由勞累神傷、精神緊張或神志刺激引起。你很年輕，但臉上的皺紋卻很多，皺紋多了是因為笑容少了，可你的年齡本應是充滿笑容的，可你卻一點兒笑容也沒有，你到底為何所傷？難道是一個情字？”

　　“是！”乞丐說，“也不完全是！”

　　“此話怎講？”紅牡丹問。

　　“主人要我殺一個不該死的人，賞千金，我的情人紅豆千叮萬囑：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我寧失千金，毋失人心，最終背叛了主人?！逼蜇ふf，“結果我就淪落到這般地步，變成了這個樣子?！?p>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紅豆是一個好姑娘，你也是一個好小伙兒?！奔t牡丹說，“那你叫什么名字？”

　　“相思子?！?p>　　“賜刀！”紅牡丹說著，婆婆便取過一柄刀，刀鞘華麗，刀在鞘中，不知如何。應該不會差，因為這本是磨刀人當初磨出的刀。

　　磨刀人磨過的刀不僅可以殺人，更可以挽救人。

　　“這柄刀是賜給你的！漂亮的姑娘，不在筒裙好；鋒利的長刀，不在刀鞘好。而這柄刀不僅刀鞘好，而且刀身、刀刃更好。”紅牡丹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柄刀的價值在于它不僅可以殺人，而且可以救人?！?p>　　“謝主人賜刀！”相思子說，“世有伯樂，然后才有千里馬。”

　　“一點兒也不錯?！奔t牡丹說，“一個人是不是人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個人才得有人用他，讓他發(fā)揮他應有的價值與才能?！?p>　　“一點兒不錯！”相思子說，“玉石在俗人手里只是一塊砌墻鋪路的廢石，而在圣人手里卻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相思子，你背叛了你的主人，但你為什么沒被殺死？”紅牡丹問。

　　“山大壓不住泉，牛大壓不死蚤?！毕嗨甲右馕渡铋L地說。

　　“你的主人是誰？”紅牡丹問。

　　“我從來沒見過他，但我知道他的名字！”相思子接著說，“你也應該知道他的名字！”

　　“我也知道他的名字？”紅牡丹大吃一驚，“他是誰？”

　　“是的，扶州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相思子肯定地說，“他就是朱府的朱大人?！?p>　　“朱府的朱大人？知道，的確知道?！奔t牡丹驚訝道，隨后又問，“那你奉主人之命去殺誰？”

　　“水泛含龍！”相思子說。

　　“水泛含龍？”紅牡丹說，“水泛含龍絕對是一個不該死的人！”

　　“是的！”相思子說，“否則我早就將他殺了?！?p>　　“誰都不可以殺水泛含龍，無論是誰。”紅牡丹惡狠狠地說，“誰殺了水泛含龍，誰就將被誅滅高祖、曾祖、祖父、父、己、子、孫、曾孫、玄孫九族！”

　　三

　　春花、秋月、何時了的金碧輝煌殿，三士紙醉金迷。

　　一頂花轎便停在殿的中央。

　　三個女人，必論丈夫。

　　三個牧童，必談牛犢。

　　三個男人，必論女人。

　　三個殺手，必談殺人。

　　弱冠士春花、不惑士秋月、花甲士何時了突然停止談論女人與殺人，異口同聲笑道：“花轎后頭跟個和尚，這算哪門親？”

　　“三位大爺看我如何？”婆婆問。

　　“癩蛤蟆再伸腰也不如長蛇?！比豕谑看夯ㄕf。

　　“老太太再擦粉也不如姑娘?！辈换笫壳镌陆又f。

　　花甲士何時了老成持重，低頭不語。

　　“喋喋利口者未必智，訥訥寡言者未必愚?！逼牌耪f，“花甲士何時了老馬識途、老謀深算，在這次殺隨風撫琴人、潤物觀劍人建功獨占鰲頭，所以朱大人以一紅牡丹犒賞?！?p>　　轎簾被如蔥十指揭開了。

　　紅牡丹粉面含春微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殿內(nèi)的花雖然含苞欲放、矯揉造作，但紅牡丹絕對是一朵綻放正旺的花。

　　婀娜步，步留香。

　　紅牡丹畢恭畢敬地斟滿了三杯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被资亢螘r了看著紅牡丹說，“酒不醉人人自醉。”說完，一杯酒一飲而盡。

　　“渴時一滴如甘露，醉后一杯如毒液?！比豕谑看夯ㄅc不惑士秋月齊聲說，“我們已經(jīng)醉了，所以這最后一杯酒也絕對不能喝的?！?p>　　“畢竟花開誰做主？記?。捍蠖蓟▽傧Щㄈ?。紅牡丹，到我的屋中等我！”花甲士何時了說，“死不足悲，可悲的是死而無補；老不足嘆，可嘆的是老而虛生。我花甲士老當益壯，就算死了也不枉此生了?！?p>　　“一個驕傲的人，結果總是在驕傲里毀滅自己?！比豕谑看夯ㄅc不惑士秋月齊聲說，“這就是你倚老賣老的結局?！?p>　　花甲士已命赴黃泉，這就是花甲士何時了倚老賣老的結局，因為伯仲之間的三柄劍，一柄劍永遠是敵不過兩柄劍的。

　　女銜色則情放，士矜才則德薄。

　　紅牡丹以容貌驕傲，所以情欲放蕩；

　　弱冠士與不惑士以才能驕傲，所以德行淺薄。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愿意與另外一個男人共同享受一個漂亮的女人，弱冠士春花與不惑士秋月也是正常的男人，所以他們也不例外。

　　“有活著的狼，便有死去的羔羊?！比豕谑看夯ㄕf。

　　“雄鷹必須比鳥飛得高，因為它的獵物就是鳥?！辈换笫壳镌抡f。

　　說著，余下的兩柄劍便斗在一起，直到雙方奄奄一息。

　　“狗咬狗一嘴毛，鱉咬鱉一嘴血?！奔t牡丹陰笑著說，“鐵生銹則壞，人生妒則敗。”

　　“我們上當了！”弱冠士春花與不惑士秋月齊聲說，“而此時正在后悔。”

　　“可后悔已經(jīng)晚了。”紅牡丹說，“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看來這‘二桃殺三士’的確是錦囊妙計。”

　　“傀儡能跳動，自有提線人?！比豕谑看夯ㄕf，“到底是誰指使你用陰謀詭計來害我們？”

　　紅牡丹微微一笑道：“要殺你們的人！這是你們必須應得的結局！”

　　“金碧輝煌殿戒備森嚴，并不是一個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不惑士秋月說，“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怕？”

　　“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奔t牡丹說，“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墩撜Z》中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應戒色欲；壯之時，血氣方剛，應戒好勝；老之時，血氣已衰，應戒貪欲。你們二人聯(lián)手殺了花甲士何時了，絕對是咽不下一口窩囊氣；而你弱冠士春花與你不惑士秋月互相殘殺絕對是為了我紅牡丹的美色。”

　　“的確如此，我們不得不承認。”弱冠士春花與不惑士秋月說，“蝮蛇口中牙，蝎子尾后針，兩般猶未者，最毒婦人心?！?p>　　“可惜當你們知道這些時，已經(jīng)晚了！”紅牡丹輕蔑地道。

　　“亡羊補牢，猶未晚也?！比豕谑看夯ㄅc不惑士秋月說，“你總該聽過‘打虎不著反被虎傷’‘打蛇不死反被蛇咬’的故事吧！”

　　說著，弱冠士春花與不惑士秋月兩個人兩柄劍同時躍起，竭力一刺，劍光鋒利，入骨三分。

　　這是同歸于盡的絕殺。

　　九天易容的紅牡丹沒有動。

　　相思子和余下抬轎子的三個人也沒動。

　　庖丁易容的婆婆也沒有動。

　　動的只有殿內(nèi)梁上一黑衣人一閃即逝。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紅牡丹心平氣和地說，“哎！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p>　　假如劍落下，紅牡丹這朵花便是一地殘瓣敗花了，但是紅牡丹巋然不動。

　　因為弱冠士春花與不惑士秋月胸口各插著一枝七葉一枝花，血流汩汩，一命嗚呼。

　　七葉一枝花又出現(xiàn)了，可紅牡丹一點兒也不緊張與恐懼，對七葉一枝花仿佛司空見慣似的。

　　七葉一枝花，深山是它家。

　　花葉一同現(xiàn)，血染晚殘霞。

　　殘陽如血，晚霞是紅的，血也是紅的，難道晚霞是用血染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