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捉鱉

　　當(dāng)手中的劍刃蹭一下，裂開了一條縫時，趙熙行才明白自己殺了多少人。

　　劍裂，血流，長空悲，將士骨，子夜的帝宮人間煉獄冢。

　　“皇太子殿下！”禁軍殺出血路，湊到趙熙行身邊，大急，“殿下您還好么？您千萬不能有事??！屬下們還能戰(zhàn)！”

　　趙熙行抹了把臉，滿手的血，他沒有什么感覺，但現(xiàn)實(shí)是，幾個血窟窿在他的身軀上，能看見里面模糊的肉和骨。

　　連痛都察覺不到，或許早就麻木了。

　　他視線里的世界都是血紅的，喊殺聲慘叫聲讓他耳膜發(fā)嗡，他有片刻的腦?？瞻?，除了機(jī)械的無數(shù)次揮舞長劍，他覺得世界嘈雜又寂滅。

　　舉劍，斬下，再舉劍，再斬，已經(jīng)累到純粹靠肌肉的本能在行動，頭顱從他腳下滾過，他一腳踢開，血濺到他臉上，熱的，又冰冷。

　　“本殿……無妨……孝青何時到？”趙熙行回應(yīng)，自己的聲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倦到嘶啞。

　　“快了快了！斥候已經(jīng)能聽見馬蹄聲了！只要撐到六殿下來！”禁軍們連道，卻一邊說，一邊自己都血混著淚流。

　　天知道他們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

　　生死，不過是一刻的事，半個時辰簡直是度日如年，地獄都能來去幾趟了。

　　“撐住，都給老子撐住了，很快，援軍就到了?！壁w熙行狠咬牙關(guān)，甜腥味在嘴腔里沖。

　　他從來沒有覺得離死亡這么近過，南邊黨人怎么總感覺殺不完呢，時間為什么過得這么慢呢，身子為什么那么不聽使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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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她，是要來接他回家么。

　　好，我們回家，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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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畔傳來禁軍們的哭聲，模模糊糊的聽得：“皇太子殿下！您不能再戰(zhàn)了！您身上的傷太多了，您事關(guān)國本，讓屬下們?nèi)?！?p>　　然后，另一個堅(jiān)實(shí)的后背抵住了他。

　　趙熙行恍惚回頭，見得熟悉的臉：“父皇？”

　　“小子不行了？喲，太弱了點(diǎn)吧！”趙胤咧嘴一笑，然后就紅了眼。

　　趙熙行大驚，神智清醒過來：“父皇您怎么來了？！不對，您怎么醒了？！”

　　“狗屁寧神湯，老子早就察覺倒了！”趙胤佯怒，噌一聲，長劍出鞘，“人都打進(jìn)自家窩了，老子還能躺在榻上？起來，老子陪你打！”

　　趙熙行臉色幾變，拼命搖頭：“父皇您，您的身子……”

　　話說不下去了。因?yàn)橼w胤臉上忽然爆發(fā)出灼灼光華，前陣子還要養(yǎng)在榻上的身子忽的就靈活起來，健步如飛，意氣風(fēng)發(fā)。

　　趙熙行如遭雷擊，這不符合常理的一幕，只有一種解釋。

　　回光返照。

　　“小子，老子知道你想說什么，也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壁w胤正色，笑了，“但是老子告訴你，英雄遲暮，就該結(jié)束在戰(zhàn)場上，別想讓老子睡在榻上閉眼！好歹是篡過位的人，能這么不威風(fēng)？起來，繼續(xù)打！”

　　趙熙行哽咽，卻最終咽下所有勸的話，滾燙的血液和力氣重新沖滿他筋骨，雪亮的劍光重新在他眸底閃耀。

　　他摘下襟帶，將殘劍拴在手腕，再次確認(rèn)貼心窩放好的錦帕，因?yàn)橛腥说人丶遥泓S泉地獄不懼。

　　趙胤同樣拴劍在手，然后一摸鼻子，攪得那個四月天崩地裂的右相就回來了。

　　“上陣父子兵？”

　　“好主意。”

　　兩抹身影沖了出去，都快撐到極限的禁軍殘部，軍人的血性再次點(diǎn)燃，也追隨著他們的君主殺將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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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注3)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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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

　　距離帝宮不足半里地的馬道上，金鍪銀甲的將士正在匆匆趕路，眾人都抿著唇，沉著臉，全身的力氣都想拼來讓腳步再快一些。

　　已經(jīng)能望見的琉璃宮頂血霧彌漫，老遠(yuǎn)就能聽見喊殺聲和慘叫聲，能夠改變歷史的巨變正在發(fā)生，若能生出翅膀飛都嫌慢的。

　　領(lǐng)頭的戰(zhàn)馬上，趙熙衍嘚地剎住馬蹄，迎面馳來一位斥候，滿身血的滾下馬來：“六殿下！請?jiān)?！皇太子殿下請?jiān)?！?p>　　“帝宮現(xiàn)在如何了？”趙熙衍連忙下馬扶住他，生怕從他嘴中聽到最壞的答案。

　　“南黨都跟瘋子似的，攻打的速度比我們預(yù)計(jì)的快太多……皇太子殿下率禁軍殘部拼死了抗，但，但都到極限了……連圣人也上了戰(zhàn)場……請您再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

　　斥候話音剛落，人就昏死過去，雙腿抽搐，儼然一路沒命的趕，趕著將最新的求援信傳來。

　　趙熙衍瞳孔猛縮，看了眼天際籠在血云里的帝宮，紅了眼，大喝：“快！情況有變，東宮緊急求援！半個時辰內(nèi)，必須，豁出命去都必須到達(dá)午門！”

　　“領(lǐng)命！”將士們抱拳，然后夜色里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馬蹄聲，聲聲催人命。

　　趙熙衍策馬馳在最前方，千萬種好的壞的念頭都在腦海里亂，最后剩下的就是出征前的一幕，趙熙行秘密找到他。

　　他很意外。看到這個平日里高高在上，卻今日像個普通兄長就來了的東宮。

　　“六殿，你不插手軍政，不游獵風(fēng)月，唯一所喜唯有丹青。天下都說你是冷落皇子，你自己覺得呢？”東宮今日連話也說得像嘮嗑。

　　“畫中自有名利場，筆下自有顏如玉，孝青別無所長，知足爾。”他恭恭敬敬。

　　“是，畫畫，自開春以來，你就不停的摹《金張珪神龜圖卷》(注1)，只怕你先于本殿，想到甕中捉鱉的計(jì)策了吧?！壁w熙行笑了，“你很聰明，比父皇甚至世人看到的都要聰明，只是你選擇了不聰明?！?p>　　“臣惶恐?！彼?guī)規(guī)矩矩。

　　“守護(hù)這個國的，有站在光明里的人，也有隱在黑暗的人，本殿是前者。而如果是你，是否愿意來做后者呢？”東宮向他伸出手，掌心一枚統(tǒng)兵虎符，“來幫我吧，孝青?！?p>　　何姓移劍亡漢室，誰人復(fù)楚乞秦廷。

　　顧從一死明忠孝，碧血應(yīng)留萬古青(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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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時。

　　路榮看到午門紅墻上突然出現(xiàn)的弓箭時，他就知道完了。

　　攻進(jìn)午門的大喜頓時化為大悲，甚至他在原地都愣了半晌，直到趙熙衍的面容出現(xiàn)在弓箭手之中時，他才再次確認(rèn)，完了。

　　被趙熙行玩了，甕中捉鱉，他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是個小角色，在南邊黨人的計(jì)劃里，只是用在打開宮門這一關(guān)的，連后續(xù)沖殺前線，死士們都嫌他礙事，僅讓他做后方支援。

　　而在西周天家的名單上，他更是個小角色，背叛禁軍私開宮門是罪，但和動刀動槍的南黨比起來，他這點(diǎn)罪，連大逆都算不上。

　　所以東珍死的時候，這個國，沒有一個人對他哪怕說一句，對不起。

　　是，東珍和他一樣，是個小角色，帝宮里沒人記得一個奴才，天下也沒人關(guān)心一個庶民，連審判宇文保時，都是薛高雁用了龍吟弓結(jié)束，皇室對外宣稱是宇文保自己從鐘樓摔下來了。

　　——小角色就該死么？

　　這樣的世道，才該死。

　　注釋

　　1.《金張珪神龜圖卷》：一幅中國古畫，作者金代張珪，此畫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圖畫臨水沙灘，神龜仰首，口吐祥云瑞氣，意在吉祥。

　　2.顧從一死明忠孝：全詩出自徐元娘(宋代)。

　　3.八千里路云和月出自岳飛《滿江紅》。埋骨何須桑梓地出自mao偉人《七絕·改詩贈父親》對，就是那個偉人，因?yàn)榇虺雒侄紩缓椭C，呵呵L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