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遙聲音極小,尤其混著沉重的睡意,差點被淹沒在熱鬧的蟲鳴中。
昌云以為她醒了,扒著床沿悄咪咪探出半顆腦袋,卻見吉遙呼吸均勻,濃黑的睫毛未有絲毫閃爍,明顯正在夢鄉(xiāng)。默了會兒,她懷疑的眨眨眼睛:難道我聽錯了?她沒叫我?還是在說夢話?
昌云狐疑的皺起眉毛,索性盤腿坐在地上等:或許她等會兒還會講話,只要還有第二句,那就證明我沒聽錯。
結果等啊,等啊,筆直倔強的身板等到歪歪又扭扭,轉眼嘭一聲倒在床上,昌云猛然驚醒,心臟轟轟隆隆,跳的像大霧里緩緩行駛的火車般沉重,呆呆傻傻再看吉遙,還是那副老樣子,“哎喲……”她沮喪的搓臉,認命般泄了氣,不一會兒,抓著頭發(fā)慢悠悠的站起來,一邊打哈欠一邊困惑的想:真是夢話?。窟€是幻聽了?
夜深了,世界充滿了夜行動物的生氣。累了一天身心俱疲的昌云終于扭著酸痛的脖子走向浴室。心里盤算著往后的日子。
嘩嘩啦啦的水聲里,床上的人翻了個身,細細小小的聲音再度響起,又被柔軟的被子裹進無人可見的渦旋:“……回家?!?p> 吉遙趴在柔軟的床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嘟囔著:昌云……回家。
浴室熱氣蒸騰,野外刮著肆意的風。
不知道是人太遲鈍,還是時間走太快。
吉遙揉著眼睛起來時,太陽已經(jīng)跌落正北。窗半開著,窗簾微動,額前碎發(fā)輕晃,皮膚被撓的有點癢。
撐著疲軟的身子坐在床上,眼光渙散沒有落處,吉遙盯著空氣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這兩天累得很,昨晚終于算睡上個好覺。枕頭上有淡淡的香味,跟昌云在家用的洗衣液很像。
昌云……對了,她人呢?
正想著,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吉遙打著哈欠往門口看,只見到一條手臂和半個身子,反應來人穿著墨色上衣和簡單的黑褲子,人聲先飄進來。
遠點的女聲說:“等會兒我跟三哥要出門,灰車的鑰匙給你留著,用的時候找洲洲拿?!?p> 門邊的女人應了聲,吉遙聽出是昌云。果然下一刻就見她走進來,一眼看見自己,眉尖挑了挑:“醒了?”然后關門,手上拎著一個玻璃壺,裝著乳白的水。
吉遙在剔透的光中伸懶腰,聲音還沒完全打開:“現(xiàn)在幾點了?”半睜的眼里盈著一周飽覺的眼淚。
“一點多半刻?!?p> 吉遙故作吃驚的玩笑:“哇哦,都下午了?!?p> 昌云不以為意的笑笑,走到桌邊放下手里的東西,敲出清脆的一聲響。
吉遙掀開被子起來,彎腰在床邊找拖鞋,嘴上好奇的問:“你拿的什么啊?”
稍會兒,耳邊有腳步聲,遠了又近,直到身邊:“豆?jié){,溫的。”
吉遙抬頭,昌云正在一步開外的地方彎腰,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四目相對,她看見昌云清潤的眼眸。
吉遙愣一下,恍惚竟覺回到橡榆灣,陽光明媚,自己躺在床上不愿動,常常指揮昌云當免費勞動力,一趟又一趟,有時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而她永遠是這副樣子,云淡風輕,眼眸清潤。
昌云彎腰把一雙拖鞋放在吉遙面前,毫不掩飾眼里的揶揄,笑著問她:“你昨晚穿拖鞋了嗎就找?傻冒?!?p> 吉遙臉一紅,鼻子里吭吭唧唧卻成不了一句話,低頭老老實實穿鞋。
送完拖鞋,昌云走回桌邊。
吉遙撒上拖鞋走到昌云身邊,偏頭看她倒豆?jié){,聲音還啞啞的:“喝豆?jié){的習慣保持的不錯?!?p> 昌云笑一下:“嗯——不過很少中午喝了,托您的福?!闭f完扭頭看她,吉遙立馬躲過頭,直著兩條長腿直奔洗手間,略顯僵硬的轉移話題:“牙刷什么都有吧?”
昌云眼疾手快地把她卡在褲子里的上衣拽出來,回:“洗臉池的左邊抽屜里?!?p> 吉遙想了想,回頭掐著腰問:“我干脆洗個澡吧?”
昌云看著她,問:“你還暈嗎?”
吉遙眼珠移動,很認真的想了想,然后說:“還好,應該沒事吧?”
昌云靜靜的看她一會兒,然后說:“門別鎖,有事喊我?!?p> 吉遙比個OK,隨后去找行李箱。昌云總能讓她安心。
“豆?jié){要糖嗎?”
“不要?!?p> 昌云勾唇一笑:“有眼光,無添加才有靈魂?!?p> 吉遙背對著她做鬼臉:不知道是誰原來騙自己加糖會破壞豆?jié){的營養(yǎng)成分,喝多了不僅不會變白還會變胖變笨,現(xiàn)在我長大了,明知信了你的邪也改不掉了!呸。
吉遙蹲在地上找衣服,眼神不經(jīng)意掃過一疊衣服,靜了靜,忽然看向正喝豆?jié){的女人,問:“你穿的誰的衣服?”
看著有點大,褲腳和衣袖都挽起了一截布料,而且舊了,不像新買的。
果然,昌云說:“西河的?!?p> 聞言,吉遙無聲的點點頭,沒再說話。
昌云覺得奇怪:“問這干什么?”
“沒,好奇?!奔b拿上要換洗的衣服站起來,走進浴室前,腳步頓了頓,立在原地看她:“回杭州之前我去了趟你的臥室,發(fā)現(xiàn)什么衣服都沒帶走,那時候你已經(jīng)兩天沒有消息,我才知道你大概走了……而且是可能不再回來的那種?!?p> 吉遙說完這些,昌云還沒從天氣的美好中緩過神來。或者說她下意識逃避了,那一絲從吉遙雙眸深處靜靜流出的沉寂和疼痛。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來,到近處,草的清香覆蓋了泥土的干燥,在人衣間飄繞。
昌云沉默的低下頭,她知道吉遙心里怪她,她的低谷走出來了,可吉遙還淋在那場雨里。
“昌云。”吉遙又叫一聲。
“……啊?”被喊的人訥訥的抬起頭,握著玻璃杯的手已經(jīng)不知道如何用力。略顯緊張的瞳仁里,吉遙瘦瘦一條站著,側臉輪廓柔和,發(fā)型一言難盡。
吉遙抿著嘴唇,漫漫晴朗的空氣里,她輕輕一笑,拿著衣服的手指指地上的箱子,又是陽光純真的模樣:“所以我給你隨便帶了幾件衣服,你看看?!?p> ……啊。
昌云愣愣的看著她。
“那我現(xiàn)在去洗澡了——哦,豆?jié){給我留一杯?!闭f完,還煞有介事的指指她,意思好像說:敢偷喝我的就走著瞧。
隨后砰一聲門響,又嘩啦一下落鎖,屋里重又變得靜悄悄。
昌云緩不過神來。走廊外有歡聲笑語,有關門或開門的聲音,有很多陌生的人在來去。她放下手里的杯子,眼神落在浴室門上,慢慢又移到大開的行李箱上。清風過耳,過發(fā),再入眼。昌云走去蹲下,隨便翻翻,認出是自己常穿的幾件家居服。
“吧嗒?!?p> 屋里忽然又一聲響,是洗浴間傳來的。昌云抬頭,以為有什么情況,結果聽見吉遙小聲嘀咕:“不小心把門鎖了……”
昌云單膝跪著,默默的,想起自己的叮囑:“門別鎖,有事喊我?!?p> 時間像被施了魔法,行走緩慢??諝飧稍?,一雙眼睛卻緩緩浮上霧氣。
吉遙洗完澡出來,桌上多了一只大碗。走近一看是碗餛飩,湯水濃白,飄著幾粒翠翠的蔥花,餛飩是江南流行的大餛飩,一個個圓潤飽滿,能看見鼓鼓的餡料。坐下咬一口,吉遙瞬間驚艷:臥槽!
“好吃?”
“嗯!”
好吃到來不及問你從哪冒出來的。
昌云簡單解釋:“西河包的,羊肉餡,我第一次吃也跟你一樣反應?!彼哌M屋,手里提溜著一只吹風機:“你先吃吧,吃完把頭吹吹?!?p> 吉遙忙著吃飯,忙著比OK,昌云懷疑她壓根沒聽清自己在說什么。無奈的搖搖頭,眼睛掃過她濡濕的頭發(fā),站近了,伸手抓抓,還滴水。
她皺起眉,四下看看,在桌上看見潔白的毛巾,躬身給取來,嘴上問:“洗完沒擦擦頭嗎?”
吉遙晃晃腦袋:出來就看見這碗餛飩,肚子餓,吃飯要緊!
昌云嘆口氣,拿著毛巾站在她身后,兩手端著,整理完畢像包餃子一樣把吉遙濕淋淋的腦袋掄圓,然后從額頭開始給她簡單擦拭。
吉遙咽下一口餛飩,又喝下一口湯,愜意的小嘴喔圓,嘆:“爽爆了?!?p> 昌云笑笑,吉遙坐在椅子上讓她搓,餛飩還剩小碗,她咋著嘴感嘆:“好久沒這樣吃頓飯了。”
“那你平常吃什么?”
“外賣啊,我又不會做飯?!?p> “……”沉默了會兒,昌云問:“怎么不回家。”
“我弟女朋友跟我弟一起住,有點別扭?!?p> “回去吃飯啊,媽媽的飯不是最好吃?”
“人家剛來,做飯要遷就她口味——她跟你一樣喜歡吃偏甜一點的,但她一點辣都不能吃。”吉遙搖頭:“沒勁。”
昌云不再說話,沉默的擦完吉遙的頭發(fā),就收拾毛巾走進洗浴間。吉遙晃著腦袋吃飯,絲毫沒有注意到昌云的低沉。
“還好先把豆?jié){喝了,這個湯實在太贊了?!币苍S是真的好吃,吉遙連湯都是大口大口喝的。
不一會兒,昌云的聲音飄出來,被瓷磚撞得很是空靈:“把衣服給你洗了啊?!?p> 吉遙眼睛一亮:“你洗啊!”
“嗯?!?p> “好啊好啊,辛苦了!”
昌云:“……”
“小內內我洗過了,外套不用洗。”
“好。”昌云從壁柜里取出盆和洗衣液,開閘放水,泡衣服。衛(wèi)生間不算寬敞,勝在整潔,整個空間倒也顯得大方舒適。昌云站在鏡子前,沉默的等盆裝滿水。洗衣液在水流下開出花朵,清淡的植物香氣在人鼻尖炸開。
吉遙吃完餛飩,正在擦嘴,聽見嘩啦啦的水聲,奇怪的走去詢問:“手洗???”
她靠在門框上,吸溜著鼻子,皮膚反著光。
昌云點點頭,隨后關水搬盆,彎腰放在地上。吉遙掃一眼浴室,然后從角落里拿到小板凳,走回去給昌云放下。
“咦?!毖奂獾目匆姴颇_邊的洗衣液,吉遙笑著說:“跟我們家用的一樣,怪不得我昨晚睡覺的時候覺得味道很熟悉,你是不是洗過枕套和床單?”
如果吉遙觀察的仔細一點,大概就能發(fā)現(xiàn)昌云異于尋常的靜。不是脾氣溫潤,也不是性格使然,而是被外來環(huán)境干擾所呈現(xiàn)的一種情緒。
昌云聲音很低,像要刻意隱瞞什么,比如激將蹦塌的聲線:“我住的時間長,床單被子和整套,是西河自己的,換上的時候洗過。”
“我說吧?!奔b快樂的為自己的敏銳小小驕傲著,說著說著蹲下來,單膝點地,躍躍欲試:“要不我?guī)湍阋黄鹣窗?!?p> “不用,你出去吧,一會兒就好。”
“哎呀,出去我也沒事干,說起來我好像還沒幫你洗過衣服呢,是吧?”
說著說著,吉遙的手伸進來。昌云按在水里的雙手卻好久再沒動靜。吉遙沉浸在莫名的快樂里,乳白香甜的泡泡下,清涼的水,柔軟的布料,吉遙摸來摸去,然后一把攥住昌云的手,隨后嘩啦一聲,兩只沾滿泡泡的小手飛出來,有小小的泡沫在空氣里紛飛,吉遙大笑:“劫持!不許動!”
昌云卻猛地咬緊嘴唇,眼窩濕熱,頭更低下去,嗑在膝蓋上。
這十五天,是她做錯了事。是她任性、矯情,自己難受,還拉著她一起。她愿意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給所有人道歉,可她不能看見吉遙的天真和單純。她每一次坦誠的笑臉,不經(jīng)意的言語和舉動,都是她的罪加一等,和不可饒恕。
“……昌云?”吉遙愣了愣,終于感受到她的反常,猶豫了會兒,吉遙腳底轉動,一步步刺溜到昌云身邊,小聲問:“你怎么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吉遙隱隱的,聽見昌云極力隱忍的抽泣聲,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一個人縮在洞穴里,渾身顫抖,哀鳴惹人心酸。
吉遙沉默的靠著昌云,感受到她溫熱身軀下壓抑的痛苦和悲傷,忽然,低聲說:“昌云,我沒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