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后,昌云仍然常?;貞浀竭@一天,而她最懷念的,正是那天站在自己身邊的吉遙。她目光凜冽,思路清晰,眼神中隱含的狠如同刀光劍影,沉靜收斂卻有咄咄逼人的鋒氣。
吉遙說:“同學(xué),你先別激動,大家都是大學(xué)生,都講道理,本來就是件小事,沒必要弄太大。這樣,我看幾個當事人也都在這,我們現(xiàn)在當眾捋一遍,捋完之后該誰道歉就誰道歉,怎么樣?”
說完,吉遙環(huán)顧一圈。體育部長早就被吵得焦頭爛額,巴不得這場莫名其妙的鬧劇早點結(jié)束;昌云亦平和沉靜的看著她,剛才還滿身郁結(jié)的陰郁火氣竟已神奇的煙消云散。
昌云眼神含有善意的譏俏,也有溫吞的感動,她看著吉遙,像在看一個好不容易長大有了擔當?shù)暮⒆印?p> 吉遙掃過昌云的臉,一臉正經(jīng)嚴肅差點破功——不不不!心中警鈴大響,她趕緊告誡自己:憋住憋?。∮谑巧钗跉舛略谛乜?,生怕得意的笑容順著呼吸爬上眉梢。
吉遙轉(zhuǎn)臉去看三個工作人員,他們無人應(yīng)答,也無人離開,態(tài)度默認。
于是審判正式開始。
吉遙:“我們先理清矛盾點,你說我們罵人推人,找來學(xué)長也就是想要個說法,說直白點就是要她給你道歉,是吧?”
怒氣沖沖的女生抱胸而立,點頭都點的氣焰囂張:“必須道歉!”
吉遙擺擺手,言語態(tài)度還挺老練:“都說了,是我們的錯就給你道歉,別激動,OK?”
喲喲喲,還挺有架勢。
昌云低笑出聲,吉遙立馬不動聲色的撞撞她,昌云自動理解將她的意思理解為:給我點面子,讓我一次裝個夠。于是她配合的低下頭去。聽著耳邊低沉清晰的聲音,扶在人腰上的手滴滴答答的敲。歪在自己身上的人溫暖柔軟,像冬天吸了滿身陽光的棉被。昌云勾唇偷笑,坐看她怎么收場。
吉遙伸出一根手指,開始捋思路:“首先我們把大概經(jīng)過搞搞清楚,誰來說一下?要不就你來?”她看著女生。
“不就那點事嗎,翻來覆去講?!迸砬椴荒?,言簡意賅的概括:“就她,不是工作人員也不是運動員,非要闖運動場,我們不讓進她就罵人,但我們沒跟她計較,后來僵持不下,她又動手推人――推我!這你們可都看見了!”
強闖比賽場地,罵人,推人。
拎出關(guān)鍵詞后,吉遙皺眉,側(cè)過頭問昌云:“是這樣嗎?”她有些不相信。昌云是強勢,但她不至于像這女生說的這么不可理喻。
昌云:“大概是這樣?!?p> 吉遙看著她,有一會兒的沉默。片刻后又想到什么,問:“你不是報了一百米嗎,你跟人說沒?你不說他們不知道你是運動員?!?p> “我說了,可我是下午場,沒檢錄,所以不讓進。”
“……行吧?!?p> 就目前情況來看,昌云又動口又動手,局勢對她很不利。但吉遙不信昌云是那種蠻橫無禮的人,而且她看起來輕松自在,更不像是尋釁滋事的那個。
吉遙定定神,繼續(xù)。她首先看昌云,畢竟她是矛盾的中心,事件的起源。
吉遙語氣溫和,仿若春雨,她拱拱昌云,問:“你干嘛非要進運動場?”
昌云白她一眼,臉色有些古怪:“不為什么?!彼f。
吉遙低聲撒嬌:“哎喲,你說一下嘛,配合一下嘛。”
昌云懶得理她。
說什么?說我擔心你,火急火燎跑下來結(jié)果被人攔住又正好被你撞見?我才不要,丟死人了好不好。
還是另一個女工作人員“好心”開口,替昌云解釋:“她說你受傷了,擔心你,一定要進去看你怎么樣了。雖然行為有點沖動,但你這女朋友對你是真心好,剛才都快氣哭了?!?p> what???
昌云頓時瞪大眼睛:“誰快氣哭了?”
吉遙一愣,隨即哈哈大笑,拿空閑的手摸昌云的腦袋,調(diào)侃:“小女朋友?哦?這么擔心我呢?”
昌云炸毛,猛甩頭,瞪眼道:“誰擔心你?我是想帶你去醫(yī)務(wù)室干脆讓醫(yī)生把你腰斬,省的你自己慢慢撲騰瞎搞,慢性死亡多受罪!”
吉遙毫不思考的點頭,直點頭,反正我說不過你,你說什么都對。伸手又理理昌云的小碎發(fā),興致頗高的看她煩躁的扭來扭去又不敢輕易撒手的模樣,怎么看怎么可愛。
昌云忍無可忍:“你不要理事兒嗎!理?。 ?p> “哦。”
吉遙乖乖撒手,不多作死,轉(zhuǎn)臉又變成嚴肅理智的審判官。
吉遙看著女生:“她強闖場地,你們不讓進,所以她罵人了,是不是?”
女生弓著腿,惜字如金,吭一聲表示肯定。
吉遙:“罵你們什么了?”
女生回頭沖身后的男生問:“她罵你什么了?”
所有人都開始看那男生。
男生看一眼昌云,眼色有些猶豫。
體育部長會錯了意,伸手拍拍他肩膀給他吃定心丸:“別怕,學(xué)長給你做主。昌云也不是瑕疵必報的人,你放心說?!?p> 男生無語:“她一個女生,我還怕她報復(fù)我不成?!?p> 吉遙忽然呵呵直笑:“報復(fù)啊,也不是不大可能。”
昌云:“……”默不作聲的,她輕輕掐住吉遙腰上的軟肉,狀似威脅。
吉遙頓時心尖發(fā)顫,趕緊補救道:“你要不說實話,栽贓陷害我們,說報復(fù)就輕了,啊,那是報仇了就!”
昌云哼一聲,松開手,算她識相。
男生抓抓頭發(fā),不在是報復(fù)還是報仇的問題上多做停留。他看起來有些煩躁,撂話說:“其實也不算罵人,當時她要進去,我沒讓她進,她心情不好,沖我說了句你他媽讓不讓我進,態(tài)度不好?!?p> 氣呼呼的女生一聽就不樂意了,轉(zhuǎn)身瞪眼瞧著男生,譏諷道:“這還不叫罵人?你非得人家逼著問候你祖宗十八代才叫罵人?”
男生懶得多糾纏,也許是覺得一點破事還惹得聚眾討論丟了面子,總之他撂下一句你們隨便吧,就走人了。
吉遙絲毫不受影響,充分發(fā)揮了審判官臨危不亂的從容品質(zhì):“來來,沒關(guān)系,我們繼續(xù),昌云――”話頭又落回昌云身上,吉遙問:“你之前說你有道歉,是不是就是跟那男生道的?”
“嗯?!?p> “嗯,罵的是誰就跟誰道歉,是這個道理?!奔b又問:“你罵別人沒?”
昌云:“一時氣話,沒扯別人。”
吉遙心寬了些,又問女生:“她罵你了嗎?”
“她打我了,你不也看見了嗎?!”被同伴反水撂挑子,女生看起來不是很爽,心情更加暴躁:“我說你這說了半天都整理出什么來了?說的一堆廢話!”
吉遙立馬伸出第二根手指,順著女生的話往底下說:“沒錯,我們現(xiàn)在來說第二件事,打人?!边€是得問昌云:“打沒打人我就不問你,畢竟我也看見你動手了,這事兒咱認。”
昌云點頭。
吉遙笑笑,問正事:“你動手肯定有個原因,說說唄?”
昌云挑眉,表情頓時變的有些像看戲的觀眾,充滿了玩味。她看一眼女生:“要我說這事兒就算了,你覺得呢?”
結(jié)果女生那邊還沒什么反應(yīng),吉遙倒先不樂意了。她猛一咂嘴,小聲湊過去跟昌云嘀咕:“干嘛算了啊,我還沒裝夠呢。”
昌云小聲回她:“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才顯得你有大將風度知不知道?”
吉遙有些懷疑的看著她:“真的假的,大將風度?我也能有?”
昌云忽悠人眼都不帶眨的,她篤定地點頭,說:“必須啊,這在藝術(shù)領(lǐng)域叫留白,玩兒法可高級了呢?!?p> 吉遙一聽開心了:“這我知道,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對不?”
“對對對,就是這樣?!?p> 吉遙擠眉弄眼的點頭,興高采烈的跟撿了霓虹鎧甲似的,和昌云對完最后的眼神,她這才清清嗓子,斂眉沉目,道:“關(guān)于打人的問題,我們選擇把解釋權(quán)交給你?!奔b看著女生:“你可以選擇最簡單的方法,陳述事實,但我們有權(quán)對你所做陳述進行隨時的補充和質(zhì)疑。當然你還有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追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當然,無論你選擇追究到底還是就此放棄,我們都配合,你看這樣可以嗎?”
女生臉色青白,激烈情緒逐漸褪去,現(xiàn)實成為退潮后露出海面的礁石,暗面藏刀。昌云的暗示很明顯,但凡有點情商的人就能從她的語氣眼神中明白一二。
她抿唇不語,臉色看起來有后知后覺的懊悔,也有顏面丟失的尷尬。
體育部長人精似的,剛才矛盾尖銳時在那保持沉默,現(xiàn)在話挑明了,條盤旅順了出來當和事佬:“好了好了,再說下去就沒意思了,為辦這運動會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天天熬夜討論,制定一堆的應(yīng)急情況,突發(fā)狀況下難免有點脾氣。脾氣嗎,是人都有點,今天這事是個什么情況大家心里也有自己的答案,我的看法呢,大家都有錯,負負得正,算了,就算給學(xué)長一個面子,大家呢就各忙各的,互相體諒一下,你們說呢?”
昌云歪歪頭,不置可否。吉遙大大咧咧的,笑笑道:“沒事兒,我們不是記仇的人?!?p> 鬧脾氣的女生自始至終沒吭聲。她杵在原地,像根扎進荷塘的木頭棍子,突兀,不看卻也見不著。
昌云重新扶起吉遙,淡淡說:“走了?!?p> 體育部長往旁邊站,一邊說再見一邊關(guān)心了下吉遙的傷:“回去好好養(yǎng)養(yǎng),能走就不是大事。”
吉遙擺擺手:“拜拜!”
體育部長:“嗯,慢些。”
歡呼聲從頭頂洪水般涌下。
昌云隨意到:“看半天了,我們分院連個第三名都沒拿到?!?p> 吉遙哼一聲:“那是我沒上場?!?p> 昌云斜她一眼:“你沒上場?鉛球誰扔的?吉吉近給你扔的?”說完覺得自己隨口一說的特別有道理,昌云冷笑:“估計就是,不然怎么能仍的連最低標準都沒到?!?p> 吉遙瞪大眼睛:“喂我先可是傷患!你說話注意點,我要傷心了,等會跳高可就——哎臥槽!”吉遙突然頓住,緊盯著昌云,一副吃了蒼蠅的憋屈樣。
“怎么了?”
“臥槽我都忘了我回來是做跳高檢錄的!”吉遙立馬離開昌云的攙扶,坡著腳著急忙慌的往檢錄處趕,表情言語無一不寫著難以置信:“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奧林匹克運動員,居然聊天聊得把正事兒給忘了!”
昌云原地愣了兩秒。跳高?檢錄!反應(yīng)過來吉遙想干什么后,昌云立馬追上去:“你現(xiàn)在去跳高?!”她拽住吉遙的胳膊,不等她有任何解釋,態(tài)度強硬的說:“咱不跳,你現(xiàn)在這情況不能跳!”
吉遙笑一下:“我沒事,不就跳高嗎,又不用腳?!闭f完,扭扭腰:“你昨天教我助跑之后騰空,用腰背著地,我都記著呢,放心吧?!?p> “你也知道腰背著地?你現(xiàn)在腰什么情況你不知道?”
“我知道?!?p> 我知道??伤髅鬟@樣說著,腳步卻仍然朝向檢錄處。她明明在笑,眼底卻有更加沉默的堅定。
吉遙在檢錄處填上自己的名字。
昌云站在一邊,自始至終嘴唇緊抿,眉頭如峰??伤僖矝]說一句話。
排進跳高運動員隊列前,吉遙跟昌云說:“已經(jīng)報了名,不比就是逃兵。你不是說我們分院到現(xiàn)在還沒個獎牌嗎?看著,我給你拿個金牌回來!”
吉遙笑容燦爛,白白的牙齒在光線昏暗的走道中盈盈閃光。
昌云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比賽隊伍最后清點了遍人數(shù),工作人員開始帶隊進場。吉遙說:“我去了,別忘了給我加油!”
昌云點頭,看著她一拐拐的進隊,再隨著隊列緩緩?fù)耙苿?。她高高瘦瘦,微駝的脊背使她想起老家的河岸邊成簇生長的蘆葦花。臺風刮來彎腰,微風起時舞蹈,除了它自己選擇枯萎,沒有什么能叫它死亡。
昌云深深呼出一口氣,只希望吉遙不受傷。
隊伍漸漸如同游進通道的魚,尾巴一擺,沒了蹤影。又站了一會兒,昌云嘆口氣,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體育委員焦急的身影就這樣闖進她視野。
“昌云,我們班女子四乘一百沒人,你來參加一個行嗎?”
她心思一動,顧不上自己手術(shù)不久,拔腿就去找體委。她依稀記得,女子四乘一百的時間排在跳高之后,而檢錄卻已經(jīng)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