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益見李小寶一別數(shù)日終于回來了,正想抬腿親親熱熱地踹他一腳,不料這小子面色嚴(yán)肅道:“軍頭,別胡鬧了,我有正經(jīng)事兒向您稟告?!?p> 吳益詫異道:“大仇得報,心愿已了,你還有什么正經(jīng)事兒?”
“前幾日我在漏澤園看到一個人,”
李小寶湊到近前悄聲道:“最近可能又要出大事情了?!?p> “你確定見到的是人?”
吳益發(fā)現(xiàn)他這次從墓地回來之后,有點神神叨叨,不會是李致虛夫婦顯靈了吧?
李小寶一本正經(jīng)道:“當(dāng)然是人了,他除了一條腿有點瘸之外,其它的都很正常?!?p> “哦,這個人是誰啊?”
“靳寒的親兄長靳賽?!?p> 靳賽?
吳益猛然想起來了,此前聽韓誠說過,靳賽是淮西宣撫司選鋒軍統(tǒng)制,與中軍統(tǒng)制酈瓊同為軍賊出身,也都是河北相州人氏,靳氏兄弟當(dāng)年想跑到老鄉(xiāng)岳飛的地盤上去搶糧,結(jié)果被岳家軍的人一箭射中大腿,到現(xiàn)在都沒好利索,他一拐一瘸的從廬州大老遠跑到太平州,肯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
“他不會是專程跑過來安葬靳寒的吧?”
吳益略加思忖,忽然眉毛一挑道:“這和你說的大事有何干系?”
“當(dāng)然有干系了。”
李小寶繼續(xù)壓低聲音道:“您忘了靳寒是怎么死的了嗎?”
啊,這事能忘嗎?當(dāng)晚如果不是自己遲了一步,靳寒也不會被那個夜叉一劍刺死了。
吳益經(jīng)他這么一提醒,忽然感覺有點不妙,劉岳兩大將的事兒剛剛平息下來,不會是按下葫蘆又起瓢吧?
王德不久前被建康督府臨時任命為淮西軍的總訓(xùn)練官,也就是提舉訓(xùn)練諸將兵馬之職,他的八千前軍和靳賽的五千選鋒軍都在廬州一帶駐扎,若是兩相火并起來,比起臨江水寨那晚,恐怕要精彩數(shù)倍都不止。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為靳寒報仇?”
“他在靳寒的墳頭前折箭為誓,應(yīng)該不會食言而肥吧?”
李小寶是著名的包打聽,他的消息向來含金量十足,況且這種事情只能信其有,無法漠視它的存在,是以吳益沒有再追問下去了,而是一個人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呯!
房門突然被粗暴的撞開了,熊大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他一眼瞅見吳軍頭滿臉黑線的端坐著,猛然想起剛才熊二教訓(xùn)他的話,旋即又顛顛跑了出去。
咚,咚,咚……
終于想起來敲門了,吳益有點哭笑不得,只好招呼道:“好了,進來吧,你又有什么事兒?”
“稟軍頭,香菇找到了!”
熊大這回學(xué)乖了,就在門口叉手而立,沒敢再踏進居屋一步。
香菇找到了?
吳益霍地站起身,無比驚喜的問道:“在哪找到的?”
“就在臨江水寨和州城之間的那個黑松林里,咱們香菇它……它變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只要見到人,不是亂撞亂跑,就是亂踢亂咬,為了逮住它,好幾個兄弟都受了傷,不過軍頭您別擔(dān)心,咱們香菇?jīng)]一點事兒,就是餓的有點走形了,瞧著讓人心疼……”
熊大說著說著,語聲漸漸哽咽起來,還裝模作樣的抬起衣袖粘了粘眼角,其實一滴眼淚都沒流。
吳益看他那副熊樣子,此刻竟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愚蠢的可愛,不由得曬然一笑道:“好了好了,往后你對它好一點不就是了?快去替我好好謝過張管將吧!”
熊大愣了一下,忙道:“香菇是薛差使派人找回來的,軍頭為何要謝張管將?”
薛差使?
這次換吳益發(fā)愣了,自從那晚薛抃被他一刀劈裂兜鍪之后,每回都像老鼠見了貓,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本以為這個人既便不記恨他,心里也會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沒承想,人家竟然悄沒聲息的幫忙找香菇,這份心意,怎一個感動了得?
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當(dāng)面叮囑熊大要好生回謝一下,就在這時,忽見熊二火燒火燎的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道:“軍頭!快、快、快更衣!”
吳益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身上穿著漿白色的中單,發(fā)髻散亂,還打著赤腳,看上去就像個慵懶的莊稼漢,聽了熊二的話,忙問道:“何事驚慌?”
“近衛(wèi)三司的人已經(jīng)入城了,趙知州說,他們會直接來日更宅,請軍頭速速準(zhǔn)備迎接!”
啊?
朝廷來人不應(yīng)該先去州衙公干嗎,跑到我的日更宅做什么?
不過疑惑歸疑惑,該接待還得接待,只得手忙腳亂忙活起來,好在有李小寶和熊二幫忙,很快理好發(fā)髻,穿好衣甲,全身上下收拾利索了,這才急步往外走去。
剛來到宅門口,就見對面一箭開外的地方,鬧哄哄的一大堆人正往這邊趕,他眼神很好,一眼就瞅出來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四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官人,除了知州趙不群之外,其它三位都是頭戴交腳幞頭身披玄色甲衣的年輕武官,緊跟他們身后則是明鎧亮甲的禁衛(wèi)將士,還有州衙和驛館里的吏胥差役等一大幫人。
這個時候沒必要往前湊了,最好是站在門廊下面,靜靜等候他們的到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人群里突然竄出來一人一騎,徑直朝著他飛馳而來!
等到此人來到近前,吳益才驚奇的發(fā)現(xiàn),此人竟與劊子吳長得極為相像,特別是那張瘦削的臉頰,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難道他就是吳蓋?
此前聽韓誠說過,劊子吳有一個名叫吳蓋的孿生兄弟,現(xiàn)如今在皇城司的親事營做親事官一一正是因為他們兩人長的實在太像了,韓誠第一次見到吳益的時候,才會吃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
“兄長!”
他正在愣神之際,對方早已滾鞍下馬,眼淚汪汪的跑了過來,語聲哽噎道:“兄長!你好狠的心啊,一別數(shù)載,音訊皆無,想死愚弟了!”
吳益定定的望著這個淚流滿面的家伙,感覺既無比熟悉,又完全陌生,真不知道如何反應(yīng),直到身旁的李小寶悄悄捅了捅他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只得尷尬的笑了笑道:“傻兄弟,愚兄不是好好的嗎,你哭什么啊?”
“臨行之前阿姊專門叮囑過了,見到兄長之時,一定要先替她賠個不是!”
吳蓋說到做到,向后退了一大步,規(guī)規(guī)矩矩的俯低身子,深深施了一禮。
吳益甚是納悶兒,吳才人究竟做了什么錯事,值得這樣煞有介事的向自己的親兄弟賠禮道歉?莫非與劊子吳當(dāng)年離家出走有關(guān)?
他站著紋絲未動,看上去好像很坦然的受了這一拜,其實心里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本來想拉著吳蓋好好聊聊,然而趙不群等人眼看就要到了,只能將很多疑團暫時放在肚子里,先顧著眼前:
“兄弟啊,來日方長,家事咱們稍后再敘也不遲,你先和兄長說說,與你同來的可是近衛(wèi)三司之人?”
“兄長是想問他倆吧?哦,他們一個是軍頭司的干辦官韋謙,另一個是殿前司的后軍統(tǒng)領(lǐng)張璟?!?p> 吳蓋擦干眼角的淚痕,回過頭用手一指道:“那個騎黃馬留著一綹小黑胡須的就是韋干辦,另外一個騎黑馬長著長瓜臉的則是張統(tǒng)領(lǐng)?!?p> 無論是軍頭司的干辦官,殿前司的統(tǒng)領(lǐng),還是皇城司的親事官,充其量不過是七品以下的低階小武官,朝廷遣派他們?nèi)齻€小角色巴巴的跑過來,究竟意欲何為?
細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別看韋張二人官不大,然而后臺背景卻非同尋常,就拿殿前司的張璟來說吧,明面上是受了樞密院的指派前來公干,其實他本人是宰相張浚的遠房親戚,而韋謙的來頭就更大了,其父是德慶軍節(jié)度使韋淵,其姑母則是趙構(gòu)的生母韋氏。他們兩個,再加上皇帝寵妃吳才人的二弟吳蓋,這樣三個小角色,完全有資格不顯山不露水的辦大事情。
“你們?nèi)舜朔皝?,究竟所為何?”
吳益大概了解了他們各自的底細,忍不住皺著眉頭探問了一句。
吳蓋猶豫了一下道:“我是奉了阿姊之命,專程為兄長而來,至于張統(tǒng)領(lǐng),他是奉樞密院之令,前來接管你們部落軍?!?p> “哦?那韋謙呢,他來做什么?”
“他……”
吳蓋剛說了一個“他”字,趙不群等人已經(jīng)催馬來至日更宅前面的大坪里。
沒時間再聊敘了,兩兄弟趕緊快步迎了過去,剛走到近前,忽聽對面有人高呼一聲道:“有敕!”
聞聽此言,趙不群等人慌忙撩衣跪倒,所有隨行的軍卒吏員也都跟著嘩啦啦跪了一地,大坪里只有吳益如鶴立雞群一般站著沒動,當(dāng)然了,還有那個口稱有敕的軍頭司干辦官韋謙。
“吳軍頭,韋某要口宣官家的旨意了,你,這是要站著聽嗎?”
韋謙信手抹了抹唇邊濃密的小黑胡須,不動聲色的盯著對面這個膽子上長毛的家伙。
吳益暗自嘀咕,上可以跪天,下可以跪地,中間可以跪父母,眼下這……這叫什么事兒?
然并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也只能雙膝一軟,跪了下去,口中含含糊糊道:“某將魯鈍,恭請?zhí)焓箓髦?!?p> 韋謙口宣的所謂旨意總共有三層,其一是由殿前司后軍統(tǒng)領(lǐng)張璟,接替采石水軍統(tǒng)制趙實臣,正式除授部落軍統(tǒng)制之職,其二是由軍頭司立即將要犯劉光季押解進京。
還有最后一條是專門說給吳益聽的,讓他將本兼職差全部交付新任統(tǒng)制官張璟,即刻隨軍頭司干辦官韋謙入京面圣。
旨意口宣完畢,趙不群領(lǐng)著韋謙去押解劉光季,張璟則去找趙實臣交接本軍事宜,吳益趁這個空當(dāng),把吳蓋拉到僻靜的地方,問問究竟怎么回事兒。
原來韓誠將供狀呈上御覽之后,皇帝出于種種考慮,沒有將此事公開,而是秘密召見了劉光世,明擺著是想聽其自證清白,劉光世自然毫不猶豫的將花云英推到前臺,既有人證又有物證,皇帝一時半會兒難辨真假,這才遣派軍頭司到太平州押解劉光季進京一一其實這只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他們此行的真正目標(biāo),不是劉光季,而是吳益……
吳益并不知道,就在韋謙、吳蓋、張璟等人離京之前,中間出了一個插曲,作為本案關(guān)鍵人證的花云英,在從劉光世手里移交給軍頭司的時候,有一伙人企圖在半路營救她,結(jié)果其中一人失手被擒,韋謙對其刑訊逼供之后,意外獲知一個驚人的秘密……(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