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驟然而起的風波過后,圍觀看熱鬧的吃瓜群眾很快就四散而去了,混亂的街面上漸漸恢復了常態(tài),市井的喧囂和聒噪重又充斥于耳膜。
吳益佇立在一家掛著羊頭的生肉鋪子門口,仰望著西方殘紅如血的晚霞,似乎有點魂不守舍,就連身后的香菇時不時用額頭磨蹭他,好像都沒有察覺出來。
“哎,劊子吳!”
韓誠見他半天不言語,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不是又犯病了?”
吳益這才醒過神來,回過頭笑了笑道:“沒錯啊,老毛病又犯了,你有好辦法醫(yī)治嗎?”
這本是一句諸如“我有病你有藥嗎”這樣的玩笑話,不料韓誠似乎認真了,他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唉,你要是早來半個時辰就好了?!?p> 吳益聽他話里有話,脫口而出道:“此話何意?”
“此地幾年前來了一個江湖方士,擅長醫(yī)治各種疑難雜癥,你這個失憶之患,若是能讓他瞧上一瞧,興許能手到病除,可惜啊,此人剛剛被亂刀劈爛了腦袋,兇犯雖已緝拿歸案,斯人已逝,說什么都晚了。”
韓誠說到最后,聲音忽然低沉下來,他下意識的扶了扶額頭上的軟腳幞頭,國字型紅臉膛上的肌肉也時不時的抖動一下,看上去神態(tài)很不自然——此前接到本地寨民報案,他領著幾個巡檢士卒勘察過兇殺現(xiàn)場,那幕血淋淋的場景,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仍感覺心有余悸。
“殺人者莫非是剛才那個赤膊大漢?”
吳益正想探知此人跟齊英社有沒有瓜葛,冷不丁聽到這個消息,一下子來了興致。
“沒錯,正是此人。”
韓誠慢慢強迫自己從心理陰影里走出來,點著頭道:“這條漢子是臨江水寨本地人氏,富甲一方的商賈人家子弟,子承父業(yè)之后,常年在江上跑船做回易,據(jù)說前年新購置了一條大海船,翻越重洋到蓬萊諸界去榷貨,今日剛回到家,就發(fā)生了不幸之事……”
據(jù)他所說,行兇之人今年只有二十出頭,家中有一個半老徐娘的寡母,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紀,在兒子去海外做生意的這段時間里,偷偷與一巧舌如簧的江湖方士好上了,兩人在前夫遺留下來的大宅院里,過起了幸福甜蜜的夫妻生活,兒子回來之后,怒火中燒失去理智,劈頭蓋臉就是一通亂砍,江湖方士當場丟了卿卿小命……
聽起來似乎是家庭糾紛引發(fā)的激情殺人案,不過吳益琢磨半天,還是有點不大甘心:“那江湖方士究竟是何許人?”
“江湖方士還能是什么人?浪跡江湖,四海為家之人唄!”
“此人會不會與齊英社有什么瓜葛?”
吳益之所以如此猜測,其實并非空穴來風,要知道,兩河忠義保社的人,現(xiàn)如今早已遍布中原和兩淮一帶,而這個江湖方士符合他們最基本的特征:浪跡江湖,四海為家。
“齊英社的人?”
韓誠先是愕然一愣,隨即搖頭道:“他若是齊英社的人,恐怕早就沒命了!自打大火燒了少保府之后,部落軍就差沒把臨江水寨蕩平了,挨家挨戶核查了三天三夜,說是搜尋齊英社女賊余孽,結果自然是一無所獲了,事實上,既便她們當晚的確曾藏身此處,然而隔了整整一夜,豈敢在此地逗留?恐怕早就已經(jīng)遠走高飛了!”
這話說的有道理,吳益頓感釋然,或許剛才看到的那幾個頭戴斗笠的蒙面女子,只是一時錯覺或者純粹巧合而已,試想一下,花云英被囚之后,齊英社已經(jīng)群龍無首,就憑花云蕾那個軟妹子,諒她也翻騰不出什么驚天駭浪來,難道還擔心她找自己復仇不成?
就在暗自思忖的時候,忽然感覺背部好像被什么東西溫柔的頂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是香菇在搗鬼!它撲棱了幾下馬腦袋,猛然仰起長長的脖子,沖著主人酣暢淋漓的打了個響鼻!
沒有一點點防備,吳益被它當場噴了一臉香津津的涕液,狼狽不堪之余,只得沖著韓誠苦笑道:“你瞧瞧,只不過當街聊敘了幾句閑話而已,它這大小姐脾氣就上來了,既然這樣,那就移步你的官衙,讓它歇歇腳,喝口水吧!”
韓誠頷首表示理解,他釋褐為官之后,也剛剛配備了一乘坐騎,雖然比不了香菇這小蹄子健壯俊美,倒也是血統(tǒng)純正的云南滇馬,寵愛之心并不比劊子吳少多少。
他笑著往東面一指道:“臨江巡檢所就在那邊,過了腳下這條街,再往前走幾步就到了,二位,請吧!”
吳益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距離鬧市街區(qū)有一箭之地的空曠之處,赫然聳立著一座青磚黛瓦的府邸,烏頭大門前面蹲著青面獠牙的鎮(zhèn)宅石獸,四面用一丈多高的白粉墻圍起來,儼然是一個清幽僻靜、遺世獨立的所在。
“小小的水寨巡檢所,居然占用這么大的江畔別墅?我說韓大官人,你現(xiàn)如今可是混得風生水起了!”
吳益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韓誠笑道:“你誤會了,我不過是區(qū)區(qū)從九品的同巡檢而已,哪有福氣住上江畔別墅?那是太平州的河渡驛站,專門給路過此地的達官貴人預備的臨時下塌之所,我指給你看的是驛站旁邊那一排土墻老房子,你看哪去了?”
吳益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還以為這小子走了狗屎運呢……
兩人牽一馬穿過鬧市街區(qū)之后,徑直往籬笆墻圍起的那座小破院走去,韓誠見四下無人,忽然停住腳步問道:“你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肯定不是專程跑來找我敘舊的,里面人多嘴雜,諸多不便,有什么事兒,就在這兒說了吧!”
“哈哈,在你韓大官人的一畝三分地上,誰敢亂嚼舌頭?”吳益笑著調(diào)侃道。
韓誠豎指噓了一聲,認真道:“你可別小看區(qū)區(qū)巡檢所,里面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保不齊誰背后下刀子,暗中使絆子,你要是真有什么事,就在這里說吧,說完了咱們好進去飲馬喝茶?!?p> 吳益見他不像是開玩笑,自己這事兒還真得背著人說,當下便把此行的目的告訴了他。
韓誠聽他說完,興奮的拍著胸脯道:“原來是想攔官船拜謁岳侯,那你算是找對人了!實話告訴你吧,我不光可以打探到岳侯大駕光臨之日,還能在岳侯面前幫你引見哩!”
吳益本來抱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的心態(tài),見此情景,不禁愣住了,一個破落戶子弟怎么可能結識權傾朝野的軍國重臣?
其實韓誠并非信口開河,他和岳飛之間的確頗有淵源。
話說他的祖父三朝賢相韓琦致仕之后,在故郡相州建造了一座名為“韓家堡”的莊園自居,此堡規(guī)模之大,在周圍方園百里都首屈一指,岳飛仰慕故老鄉(xiāng)賢之名,專程投奔而來,在堡子里做了一名看家護院的莊客。
據(jù)岳飛的孫子岳珂在《鄂國金佗粹編》里記載,在此之前,岳飛曾在真定府路安撫使劉韐麾下做過敢戰(zhàn)士,期間立了幾次奇功,從小隊長火線提拔為承信郎。
岳飛的這個履歷與吳益頗為相近,都是從偏校直接特擢為從九品小使臣,所不同的是,吳益手里有淮西宣撫司白紙黑字戳有大印的正式宣札,而岳飛當時點比較背,趙構的草臺班子喜歡朝令夕改,不知為何,突然取消了沿邊各路招募的敢戰(zhàn)士,岳飛的承信郎官銜也就隨之泡湯了,等到他守滿父孝之后,只能以白身到處自謀生路。
事實上他在韓家堡做莊客,也不是吃閑飯,期間曾組織堡里的莊客,一度擊潰過賊首張超嘯聚的數(shù)百強盜,為此,韓家人對他另眼相加,特別是韓誠的父親韓端彥,兩人年紀相差無幾,一見之下甚是投緣,私下里沒少切磋交流。
岳飛后來應募河北路平定軍,并且剛一入伍就謀得了偏校之職,據(jù)說還是韓家人幫忙寫的薦引信,就憑這層關系,韓誠當然可以拍著胸脯打保票,一定能讓劊子吳見到岳飛了。
吳益本來擔心自己官卑職微,到時候很有可能見不到高高在上的岳大英雄,這下好,有韓誠在,基本上可以打消這方面的顧慮了。
“劊子吳,老實交待,為何要見岳侯?”
韓誠忽然板起面孔,嚴肅的問道:“你身為劉少保的牙兵隊將,偷偷巴結岳侯,這山望著那山高,就不怕有人給你穿小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