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寶跪地恭迎的靳將軍,就是那個雁過拔毛的親兵第一管將靳寒。
他怎么來了?
吳益怔了怔,旋即快步迎了出去,只見一個矮矮矬矬的粗壯漢子,手里攥著牛皮小馬鞭,正大踏步從對面走了過來。
這家伙三十歲上下的年紀,頭扎一束灰色幘巾,身披緋色牛皮輕甲,腳蹬軟革吊腿烏靴,一張柿餅大臉上,鑲嵌著兩顆小豆眼,胡子拉茬的其貌不揚。
吳益雖然極不情愿,但畢竟是頂頭上司,只得低頭拱手勉強先行見禮,不過還沒等他張嘴說話,靳寒已經(jīng)走了過來,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劊子吳,你大顯身手的好事到了!”
劊子吳是什么鬼?
吳益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子,下意識的回頭掃了掃李小寶,怎么從來沒聽他們說起過,小暴君還有這么怪的綽號?
他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這里面其實牽涉到一個秘密,一個誰都不會輕易亂說的秘密……
“我說劊子吳,”靳寒感覺對方的反應有點遲鈍,立即撅著小胡子大聲質問道,“你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吳益猛然回過神來,報歉的笑了笑:“靳將軍,什么好事???”
靳寒瞪著兩只小豆眼,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他一邊自說自話,一邊慢吞吞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黃紙封箋,吳益接過來打開之后略略瞅了瞅,不禁大驚失色!
黃封里裝的是當?shù)毓俑街菰旱牟钫{公函,上面寫著幾行規(guī)規(guī)矩矩的蠅頭小楷,筆跡乍干,隱隱散發(fā)著墨香,仔細讀去卻是:
茲調牙軍偏校吳益至州院獄司,暫權刑堂執(zhí)事之職,翌日午時三刻,刀決死囚一名,見函速候應差,不得有誤。
落款為太平州院權錄事參軍孔彥章,花押為都廳簽判劉光季,部落軍統(tǒng)制張琦,日期上面戳著一枚鮮紅的四方印鑒。
吳益呆怔怔的捏著差調公函,整個人就像瞬間掉進了冰窟窿里。
殺人?
天吶,開什么玩笑!
在前世他連小雞都沒宰過,甚而至于,手摸生肉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萬萬沒想到穿越過來的第一道坎,竟然是砍人腦袋,早知現(xiàn)實如此殘酷,提前預定回程票好不好……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發(fā)牢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既來之則安之,除了硬著頭皮見招拆招之外,目前沒有更好的辦法。
靳寒見他看完公函半天不說話,看樣子似乎不大情愿,當下晃著大腦袋陰陽怪氣的說道:“這種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兒,孔司錄第一個就想到了你,怎么著劊子吳,你是不想掙這份紅差賞銀?還是打量著抗命不遵?”
吳益知道他說的孔司錄,就是簽發(fā)公函的孔彥章。
據(jù)說此人去年臘月還只是掌管戶籍稅賦的司戶參軍,不到兩個月的功夫,搖身一變成了主持州院日常行政事務的長官,可謂是官運享通了。
不過,區(qū)區(qū)一級小州官府,有什么權力差調軍國重臣邊關大帥劉光世的牙兵親隨?
事實上他有所不知,太平州不僅是小州,而且原本屬于江東宣撫使張俊的轄區(qū),劉光世易鎮(zhèn)淮南西路之后,一直將此地占為老巢賴著不走。
無奈之下,朝廷只好改命他為淮南西路兼太平州宣撫使,再加上劉光世原本就兼著行營左護軍都統(tǒng)制之職,如此一來,當?shù)伛v軍與官府就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彼此之間人員差調往來自然是家常便飯的事兒。
吳益雖然不清楚這里面的內(nèi)幕詳情,但知道自古官軍不分家,吃糧當兵只有聽喝的份兒,事已至此,糾結這些于事無補,也沒太大興趣,真正讓他感到困惑的是,古代地方官府處決牢獄死囚,不都是由專職劊子手出紅差嗎,孔彥章為何一定要小暴君這個大頭軍卒來行刑呢?
他思忖了半晌,覺得十有八九是個陷阱,能推還是盡量推了吧,于是拱手說道:“靳將軍誤會了,在下既不是不領情,更不敢不從命,只是砍頭需要好刀功,萬一當眾失手弄砸了差事,孔司錄和您的面子上都不好看,由專司其職的劊子手行刑,豈不是更穩(wěn)妥一些?”
他在前世碰巧看過一篇專門介紹劊子手的文章,對此印象比較深刻,知道砍人腦袋是個技術性非常強的活計。
剛開始都是練習拿刀推豆腐,先在豆腐上畫墨點練準頭,之后在上面加銅錢,一直練到指哪推哪毫厘不差,并且豆腐上面的銅錢紋絲不動,這樣才能算成功。
其實推豆腐只是練習基本功而已,做為一名真正的劊子手,最重要的是眼力,要能一下子找準關節(jié)要害,只有判斷準確才能一刀下去人頭落地,死囚還不受絲毫痛苦。
劊子手都是經(jīng)過專門訓練的職業(yè)狠人,一個行伍軍卒就算力大刀沉,畢竟沒有砍頭的經(jīng)驗,一旦在執(zhí)刑時當眾失了手,圍觀百姓那么多,豈不是把官府的臉面都丟盡了?
是以擔心失手這個借口,聽起來冠冕堂皇,理由似乎很充分,然而李小寶卻在旁邊擠眉弄眼,大概意思應該是暗示他不要亂說,可惜吳益實在太心急了,只想盡快把差事推掉,完全沒注意到李小寶的小動作。
果不其然,靳寒聽他說完之后,突然重重一甩馬鞭,冷笑道:“你今日究竟怎么了?別人擔心失手倒還罷了,你劊子吳是什么人?祖祖輩輩干的就是這個營生!再說了,從投軍到現(xiàn)在,你一刀斬下的腦袋,自己還數(shù)得過來嗎?
實話告訴你吧,今日孔司錄專門出具正式差調公函,就是看中了你的家傳手藝,能夠手起刀落給人犯一個痛快,再這么不識抬舉的話,甭管有什么家世背景,休怪本將軍無情!”
聽完這通噼里啪啦的奚落和威脅,不知道為什么,吳益反倒沒先前那么緊張了。
關于小暴君的身世之謎,李小寶等人始終語焉不詳,逼急眼了只說是從家里偷跑出來投軍的,別的一概不知,搞得相當神秘。
靳寒作為親兵第一管將,顯然比他們知道的要多,剛剛就爆出了劊子世家這樣的猛料,不知道后面還會不會有更勁爆的消息,著實令人期待!
小暴君身懷劊子世家的砍頭絕技,按理說斬個死囚不過小菜一碟,可惜自己只借了他的肉身,沒繼承到他的手藝,換句話說,就算手上有力道和準頭,也判斷不出來該從何處下刀子啊。
這個令自己頭疼的大問題,靳寒自然無從得知,他急于給鄉(xiāng)黨友人一個交待,如果再固辭不就的話,估計該發(fā)飆了。
吳益思來想去,只得硬著頭皮應承道:“承蒙孔司錄如此抬愛,而靳將軍又親自前來宣調,在下從命就是了,只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能否提前見人犯一面?”
他記得很清楚,前世那篇介紹劊子手的文章里說過,劊子手為了找準下刀子的位置,平常沒事就去摸猴子的后腦勺,人猴骨胳相同,時間長了就摸熟了。
明日午時三刻就要刀決死囚,沒有時間專門去找猴子練手,只能先到死牢里看看人犯的頸椎長什么樣兒,也算做到有的放矢吧。
靳寒見他終于答應領命奉差,一顆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忽然莫名其妙的沖著李小寶笑道:“哈哈哈,天底下哪有放著銀子不掙的道理呢?你們吳軍頭終歸不是傻子,你說是不是?。俊?p> 李小寶正低著頭暗自想心事兒,完全沒料到靳將軍會突然和他說起玩笑話,當即誠惶誠恐,喏喏連聲,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多大的恩惠。
吳益是一個到哪山砍哪柴的人,趁著他們說笑的當口,悄悄繞到靳寒的背后,準備就近觀摩一番,看看這廝的頸椎長什么樣子,仔細一瞅,鼻子差點沒氣歪了。
這家伙的脖子短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完全不知頸椎為何物,他登時心里一涼,如果人犯也長成這樣,那就慘了。
靳寒無意中瞥見劊子吳竟然悄無聲息的站在自己背后,瞬間感到脖梗后面嗖嗖嗖的冒冷氣,急忙轉過身,顫聲道:“你不是要去看人犯嗎,緊盯著我看什么?”
吳益從他的聲音和眼神里讀出了緊張和恐懼,不禁心頭一樂,怪不得自打來了之后,他只管高聲咋咋呼呼的,卻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看來在這位靳將軍的內(nèi)心深處,很可能埋藏著一團揮之不去的陰影。
事實上,劊子吳是什么貨色,靳寒作為他的頂頭上司,心里比誰都清楚。
這家伙不僅刀法絕倫,而且心狠手辣,正兒八經(jīng)是瞪眼就宰人的主兒,雖說自己是從八品的管將,他只是個不入流的小隊長,真要是犯起渾來,誰能保證不背后下刀子?
寧得罪十個懦夫,不得罪一個狠人。
靳寒轉了轉小豆眼,忽然討好式的笑了笑道:“劊子吳,你不是想去州牢看人犯嗎?唉,頭一次到地方官府里辦差,難免人生地不熟,還是本將軍好事做到底,找個人帶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