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洛袖自然是輸了，還輸了不止一把。她和周弄月下棋少有贏面，往往是周弄月看不下去了故意讓她。洛袖的興趣卻未曾因此而被打擊，反而越挫越勇。出了宮她才知道，原來周弄月的棋藝擺在金陵那群年輕士子間，也屬于佼佼者。
但洛袖不在的時候，周弄月往往是一個人擺弄棋盤了。她喜靜，靜時顯得十分清冷出塵，別人不敢來招惹她，她也懶得搭理別人，除了洛袖。齊王陸鎮(zhèn)出身軍旅，是習武之人，自然是不慣她這種風雅之事的。
靜些好。靜些能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然而周弄月似乎確實又是變了的。交談間洛袖提及前日初入宮時她發(fā)配朱家小姐的事，她不明白周弄月為何行事如此狠絕。然而對方卻是輕飄飄一笑，十足地不放在心上。
“你既想知道，我就和你說說。其一是她的父親，仗著家中有些恩蔭，在漠北大營軍功不多，脾氣不小。殿下曾和我說起過。女兒的性子大約與其父差不多吧，我最是厭惡這種人，就給他們家個警醒，小懲大誡罷了。”
“其二，我就是要給這些新入宮的千金們上一課，讓她們知道宮里上下尊卑有別，別以為自己有希望當上太子妃，就敢踩到我頭上，踩到我碧海宮頭上來?！?p> ——
兩人下棋又夜聊，一晃眼過去了一兩個時辰。夜已很深了，洛袖婉拒了周弄月想留她過夜的邀請，徑自返回清歡宮。出了碧海宮大門她才發(fā)覺將斗篷落在了周弄月那里，洛袖不想返回去拿，便決意慢慢地走回去，反正也并非不認識路。
東四宮里碧海和清歡兩宮是對角，離得遠，走回去的話少不得途徑逐陽或飛鶯中的一宮。洛袖走了逐陽宮那條道，凝望著那宮里仍紅燭未息宮燈高照，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這畢竟是她曾經(jīng)待了那么久的逐陽宮。
似乎人手更多了，排場更大了。洛袖想，都封了太子，是自然的事。但逐陽宮本身是沒有變的，依然是那么驕傲而靜默地矗立在清平城內(nèi)。
洛袖很想進去看看。她告訴自己，在宮里還得待些時日，說不定有機會的。但心里也知道這機會不知從何而來，渺茫得很，恐怕此生與逐陽宮也只能是形同陌路、擦肩而過了。
她又嘆了口氣，仰頭望那正門前懸掛的宮燈。暖黃的燭光透著薄紗鉆出來，溫柔而朦朧地落在她的臉上。
暗衛(wèi)的敏銳聽覺此時發(fā)揮了作用。一群參差不齊的腳步聲自左側(cè)傳來，洛袖下意識轉(zhuǎn)頭去看。她忽而僵住了。
——不遠處一隊人正默默地注視著她，隱沒在黑暗里的宮人隨從少說也有十數(shù)人。人群之首，白衣青年負手而立，一語不發(fā)地凝視著她。他在黑暗的盡頭佇立著，就像一束溫柔的光。
洛袖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念了那么久、喜歡了那么久的人，靜靜看著她，一句也不說。洛袖怨自己目力太好，將那雙形狀柔和的眼眸中折射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驚詫、難以言喻，復(fù)雜神色全掩在一潭靜水下。他沒有想到這時能見到她，他究竟還想不想見到她？
洛袖想此時此刻自己是不是該說些什么。但她能說什么呢，和安若、和周弄月什么也不用說，友人之間自有不必言說的默契。為什么面對陸鈺她就如此手足無措呢？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仿佛蘊著無聲的竊竊私語與好奇。洛袖忽而從慌亂的凝思中掙扎著清醒過來。她想道：我在做什么？我愣著做什么？
于是她緩緩屈膝下去，用恰到好處的音量，若無其事道：“臣女，拜見太子殿下?！?p> 陸鈺沉默了很久。
洛袖的心怦怦直跳，額上出了細細的一層汗。直到一陣夜風拂來，帶走她額上薄汗，也送來了陸鈺輕飄飄的回應(yīng)。
“免禮?！彼f，“平身。”
他朝她走過來。洛袖仰著頭逆光看他，青年這兩年的身高又抽條得愈發(fā)挺拔，似乎也更瘦削了，凜然如竹，襯得清雋五官更深刻了些。他明明已經(jīng)靠近了，洛袖又以為他總該說些什么吧，哪怕是問問她為什么這么晚卻在逐陽宮門口。但他沒有。
他在洛袖身前停了片刻，眼眸深深地注視著她，但很快就掠過她抽身離開。白衣侍女為他推開宮門，眾人魚貫而入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響，一切都靜默在這個六月的夜里，洛袖卻只覺得茫然與陌生。
誰都變了，誰都變了。
這逐陽宮，這清平城，好像已經(jīng)不是她當年所在的那個地方了。
——
幾日后，皇家于長明宮開了一場例行的家宴，清歡宮諸女也受邀參加。
這種家宴是不拘什么日子的，排場與那些有名目、請外臣的大宴會相較自然也遜色，一個月總要開好幾次。上至帝后下至嬪妃，以及諸位皇子都會出席家宴，除此以外，外人鮮少能被邀請。
從前在逐陽宮時，洛袖也會暗中隨行至長明宮。兩年間家宴的座次與當初相比也有變化：太后因年邁越發(fā)不愛出來走動，家宴十有八九不來；周弄月出閣后就將坐席挪到了夫君身邊；而帝后之下原本有一個常設(shè)的特殊席位，較嬪妃席更高，如今也被撤走了——過去那是給舒妃的。
陸鈺的母親舒妃藍氏，廣真一朝寵冠后宮，兩年前因病薨逝。
按家中官職來排，洛袖的座次在較末席，云顏在她身側(cè)，兩人倒也怡然。不料一抬首卻見趙嫻款款前來，笑道：“洛小姐不介意我坐這里吧？”
念及她與周弄月較好，且先前替自己解圍，洛袖便應(yīng)了她的示好。宴席上歌舞升平，趙嫻嘆道：“自舒貴妃薨逝后，不想宮中竟再沒有一個她那樣得寵的人了?！?p> 云顏道：“我聽說過。當年舒貴妃的葬儀，陛下與太子極盡哀榮?！?p> 趙嫻道：“聽聞當年舒貴妃尚在時，有一位曲婕妤與她分寵；如今倒不曾見這位婕妤，也沒見陛下有新寵?！?p> 洛袖咽下嘴里的果片，瞥了一眼趙嫻：“趙小姐消息真靈?！?p> 趙嫻笑道：“長樂姐姐曾與我說過些內(nèi)宮之事?！?p> 云顏好奇道：“我前些日子就想問了，姐姐你是如何與齊王妃相識的？咱們是閨閣女兒，她是王府郡主……”
“是通過家兄相識?！壁w嫻道，“周王府舊部許多都供職于金陵大營，長樂姐姐時常會去探望青云軍的諸位老將軍，我則去探望兄長。一來二去的，也就認識了?！彼洲D(zhuǎn)向洛袖道：“洛家似乎是書香門第。怎么前些日子張小姐卻說……洛小姐很擅騎射？啊，我只是想，這些好似武官家的小姐才愛學(xué)一些。”
洛袖道：“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性子野了些，便學(xué)了騎射——其實也并不擅長。”
趙嫻笑道：“巧了，我于此道雖欠缺天賦，卻實在感興趣。若有機會，真想與洛小姐切磋一番?！?p> ——
酒過三巡，廣真帝忽然發(fā)話了，朝自己下首問詢道：“鈺兒和你三弟說什么呢？”
座下有嬪妃附和道：“二位殿下談?wù)撌裁锤吲d的事，不妨也與我們說一說，大家一起圖個樂可好？”
那二人對視一眼。陸鈺起身道：“也不曾談?wù)撌裁?。就是與三弟提起長樂皇嫂舞技精湛，往年有什么宴會總會獻舞一曲。”
周弄月道：“長樂體弱，許久不曾練舞，怕是早生疏了；太子殿下切勿怪罪?！?p> 陸鈺道：“本也是我們無禮提起在先?！?p> 周弄月款款笑道：“殿下想看舞，殊不知今日來我家宴的諸位貴女中，多有身懷絕技者，勝過長樂十倍。想必若是殿下出言相請，她們也不會不愿?！?p> 陸鈺推辭道：“隨意相請，是為無禮?！?p> 廣真帝道：“無妨。這其中可是坐著你未來的太子妃，不算唐突。長樂，聽你言下之意似乎你與她們頗為相熟？不妨提一提，為大家助興?！?p> “是?！敝芘滦χ蛸F女們望去，“兒臣知道有一家小姐善舞。這舞卻與兒臣的不同，乃是劍舞?！?p> 她直直地向洛袖這邊望來。
洛袖心下一跳：周弄月是聰明人，從未問過她是否還對陸鈺懷有情愫，應(yīng)該是對為她牽線搭橋之事毫無興趣的……
下一刻她忽然發(fā)現(xiàn)周弄月其實并不在看她。她的目光落在身邊的趙嫻身上，后者朝她微微點了點頭，起身颯然道：“臣女趙嫻，拜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