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越來越厚了。
仿佛遠天無數(shù)的白云,都在緩緩聚集,速度雖然很慢,但是它們終究會聚在一處。
天光尚早,人間正處在黑暗與光明的交接點。大風(fēng)忽如其來,卷動草原,綠草如潮,起伏翻涌,滾滾萬里。
云層已經(jīng)厚實到不會被風(fēng)吹散,如一座烏色的天上宮殿。隨著風(fēng)的足跡搖擺不定的,只有些許還沒有匯聚云海的小小云絲。金色的陽光盡管無法穿透云層,依然從云的邊角滑落,墜向人間。
草原的景色很單調(diào),一望無際,茫茫千萬里,都是綠色的海。
單調(diào)至極,所以壯觀至極,美至極。
有四個人站在草地上,云下方,成為了這壯闊畫卷的一部分。
風(fēng)很大,但不冷,草原上的兒女都清楚,這是大雨將來的預(yù)告。遠處的牧人驅(qū)趕著正在吃草的牛羊們回家,牛羊溫順,牧人歌唱,樸實健壯的女人們準備著吃食,呼喊著催促自己的孩子回到帳篷里去……北國草原,生存環(huán)境不易,卻是一派安寧祥和。
這四個人立在空曠的無人區(qū)域,氣象各不同,一者飄逸如風(fēng),一者穩(wěn)肅如林,一者霸烈如火,一者不動如山。
銀發(fā)老者身材高大,身披極貴重的的錦衣白狐裘,王氣逼人,威嚴如山;中年人書生打扮,身穿樸素衣衫,頭頂儒冠,腰帶處插著一本書卷,寧靜致遠,淡泊沉穩(wěn),;青年道士身穿單薄青色道衣,腰懸佩劍,風(fēng)姿飄逸,超然塵世外,瀟灑如風(fēng);少年赤裸著上半身,腰上圍著獸皮裙,他身體精壯,肌肉的線條十分明顯,年輕的身體里仿佛蘊藏了火山一般隨時會爆發(fā)的強大力量。
四人對峙,沉默了很長時間。
少年到底最年少,也最壓不住自己的脾氣,他看了一眼面色溫和,嘴角掛著淡淡笑意的中年書生,又瞅了一眼那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英俊道士,最后瞪了一眼白發(fā)富貴老頭,因為他莫名感覺到這老頭似乎對他很不滿。
“你們是誰?把我引到這里要做什么?”
“我們知道你天生金剛體魄,有龍象之力,是這片草原上的天之驕子。所以特來見見你。”青年道士淡笑著說道,他面容清俊,氣質(zhì)不凡,讓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少年沉默不語,阿爹說他的出生得到了天神的祝福,所以他天生神力,銅皮鐵骨,幼時就已經(jīng)是百人敵,如今長大,武力更是不凡。他雖然年輕,卻已經(jīng)是整片草原的最強者。
他從昨天夜間開始獵殺一支狼群,一直追趕到白晝,追殺到天光大亮。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立誓了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遵守誓言是強者的美德,即使是對自己的誓言。
然而有三人好似天神下凡一般突然出現(xiàn),阻止了他,讓那幾只狼得以逃了殘命。
狼也是想不通,它們是草原的霸主,成群結(jié)伴,無論是牛羊野馬還是人類,一旦被它們盯上,都難逃淪為血食的下場。哪里想得到這個少年實在太過彪悍與強大,一個人殺的一個狼群沒有脾氣,食物鏈反了過來,它們紛紛落荒而逃。
少年很生氣,一方面是氣有狼逃走了,另一方面是他看到那三個人忽略了他的存在,站在那里說話。
“孤身戰(zhàn)狼群,膽魄和武力都很不錯?!边@是中年人說的。
“果然與傳聞中的一般。”這是青年人說的。
“再試試?”中年人又說道。
青年人點點頭。
那老者威嚴自持,從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贊許,有欣賞,也有一絲不滿?
少年終于被惹怒了。
“在草原上,妨礙獵人狩獵,就是在挑戰(zhàn)他!”
中年書生看出了他的情緒,說道。
“孩子,我們想試試你的武功?!?p> 他面容平靜,語氣平和,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身上染血的少年聞言,瞇起了眼睛。
這三個人到底什么人?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當(dāng)初他尋覓自己看的上的獵鷹一樣?
“如果你能跟上我們,我們再聊?!?p> 中年書生開口,三人也不多說,便各展輕功飄然而去。
少年人血氣方剛,終究是覺得自己的尊嚴遭到了踐踏,眼看那三人快要消失在視野中,他狠狠地一跺腳,在草地上踏出了深深的一個坑,然后沖了出去。他沒有用輕功,只是邁開大長腿,盡情肆意地揮霍自己無匹的血氣與力量,如同一只人形的獵豹。
他追了三個時辰,那三個人始終就好像神仙一般,在他身前好似飛行一樣的前進,沒有甩開他,也沒有讓他追上。后來他們終于停了下來,少年也停了下來。
連續(xù)狂奔了三個時辰,就是龍也該累了,少年也不例外。然而他將上衣脫掉扔在地上,大口呼了幾口氣,身上大汗蒸騰,隔著很遠都能感覺到他血氣滾滾如龍。
僅僅過了很短的時間,他就恢復(fù)了過來。
三個神秘人好整以暇,連大喘氣都沒有,就那么靜靜看著他,眼神里都是十分滿意的神色。
“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不凡,自然已經(jīng)清楚這三個人都不是凡人。面對著他們,他本能的敬畏,卻沒有怕。甚至他還有一點興奮,因為他總算遇見了比自己更強大的生物。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孩子,能不能請你打我一拳?!敝心陼鷾睾偷拈_口。
“你說什么?”少年覺得自己沒有聽清楚。
中年書生溫和的笑著。他看上去親切溫柔,書卷氣很濃,卻提出了這樣一個古怪的要求。
而少年很清楚自己的力氣,他五歲時就能一拳打死一頭牛,眼前這個中年人雖然不會像看上去的那般弱不禁風(fēng),但是他依然覺得他承受不住自己一拳。
“我會打死你的。”
少年很認真的說道,這個人怎么看也沒有一頭牛結(jié)實。這不是囂張,而是自信與自知。他雖勇武,卻并不嗜殺,就如那狼群,若不是它們吃了他的好朋友,他也不會孤身獵殺一個族群。
“請你盡力,沒有關(guān)系?!敝心陼f道。
錦衣尊貴老者的面無表情,青年道士一臉期待看好戲的表情,都讓少年莫名的窩火。他最后看了書生一眼,書生依然在笑,竟好像是在溫暖的鼓勵他。
長這么大還沒聽過這種奇怪的要求,但是你既然如此堅持,那便生死無怨了。
少年隨意的活動了一下肩膀,精悍的上半身肌肉如同流水一般涌動,充滿了健美與力量。沒有蓄力,也沒有怒吼,他出拳了。
光明正大的一拳,至強至快的一拳。
沒有內(nèi)力,沒有功法,單純是強悍無雙的肉身轟出的毀滅之拳。
若遇樹,樹當(dāng)斷。若遇石,石當(dāng)碎。
挾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隱隱帶著風(fēng)雷,少年的拳頭破空而至,似乎將空氣都轟的粉碎!
中年書生眼中流露出驚艷的神色,然后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少年自信,他這一拳若是出盡威勢,至少可以打死九頭牛。
但是他這一拳,卻在遇到了書生的手掌后,停了下來。
兩個人的姿勢靜止了片刻,之后,突然狂風(fēng)大作,這時,少年這一拳挾帶的余威才化風(fēng)而至,強勁的風(fēng)力將書生身后的草地都犁出了很長很深的一道扇形溝壑,卻連書生的儒冠都沒有撼動。
中年書生甩了甩自己的手掌,笑意不減。
“真是霸道至極的一拳?!鼻嗄甑朗扛锌馈!斑@孩子的力量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強一點?!?p> “沒錯,而且我的手現(xiàn)在有點痛。”中年書生說道。說罷,他看向少年,突然拍出一掌。
“你要干什么?”少年警覺,卻發(fā)現(xiàn)自己避不開這一掌。
中年書生以散手拍打了他身上的幾處要穴,掌心吞吐浩然真氣,將真氣送入少年體內(nèi),少年吐出一口血。
“你……”少年擦了擦嘴,覺得舒服多了。
“你剛才那一拳并沒有出全力吧?而且最后還收了勢,看來你真的怕打死我,是個心地不壞的孩子。但是這一拳的余勁沖回你的體內(nèi)讓你受了傷,所以我?guī)湍闶柰ń?jīng)絡(luò),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無礙?!?p> “我只用了五成力而已,我又不想真?zhèn)€殺了你?!鄙倌曜焐线@么說,實則內(nèi)心已經(jīng)是驚濤駭浪。剛才他的感覺就好像將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一片海,雖然石頭很大,他也很有力,但是不管這個石頭再變大多少倍,哪怕變成了一座山,都無法真正的奈何大海。
這個看似羸弱的書生,強大的讓他難以想象。
中年書生從懷中掏出一塊雪白方巾,微笑著遞給他。少年看了他一眼,神色復(fù)雜,沒有拒絕。
“天生無敵體魄,未失赤子仁心,果然是有王者氣象的天命之子。”青年道士贊嘆道。
“若不是看這娃兒天賦無雙且心地不壞,本王說什么也要教訓(xùn)他一頓。”銀發(fā)錦衣的老者終于開了尊口,他竟是一尊王爵。然而他的話依然讓少年很不爽,他一雙大眼瞪著老頭,表達自己的不滿,顯然并不是很畏懼老頭的身份。
“你可對老爺子尊敬點,不然等會他要揍你我們可攔不住?!鼻嗄甑朗啃α藘陕晞裆倌甑馈Uf完少年也瞪了他一眼。
“其實吧,老爺子還是很欣賞你的。只不過你的名字犯了他們家的忌諱。”
中年書生小聲說道,讓少年很費解。
什么忌諱?
“罷了,本來想著打也要打的你改了名字,但是如今看來,你也算配得上這個名字?!崩险呃^續(xù)說道,少年不服氣的準備沖過去,被中年書生按住了。
老者毫不畏懼,也睜大眼瞪著他,像一只老獅子王在和一只小獅子對瞪。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但是不管你們是什么人,我拓跋天子都不懼?!?p> 草原的天命之子,名為拓跋天子的少年傲然昂首,明知眼前之人比他更加強大,他也絲毫不愿低頭。
少年拓跋天子初時很憤怒,因為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如此無禮,就連大汗對他也是以禮相待。但是當(dāng)他明白了了中年書生的強大后,他就平靜了下來,心中甚至還有些喜悅。
無敵本就是一件很寂寞的事啊。
他生有武神體魄,天生就有無敵之姿。幼時就能戰(zhàn)敗族中的壯漢,如今長大,方圓百里十幾個部落最強的好漢子都不是他一合之?dāng)?。他本以為自己年紀輕輕便已走到了武道的盡頭,難免覺得甚是乏味無聊。
但是今天,他見到了世間還有這么強的人存在,自己和他們相比,就好像是一株小草與一片草原的差別。
差別既然大,那就說明自己之前就是像那些中原人的故事一樣,坐井觀天,也說明了,他還可以變得更強,這不禁讓他非常亢奮。
至于那個兇惡的老頭,雖然可惡,但是聽聲音也沒有什么惡意,而且年紀那么大了,忍一下他也是應(yīng)該的。
他亦天生聰慧,所以他很清楚,書生和道士說的那兩句話,代表了他就算想發(fā)火,恐怕連這老頭的衣角都夠不著。
于是拓跋天子平靜了身心,等待著陌生的三位客人接下來的舉動與話語。
“我想你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無論你怎么磨礪己身,都無法再讓功體更進一步。”中年書生看著少年拓跋天子,他語氣溫和態(tài)度懇切,真的好像一位教書先生。
拓跋天子沉默不語,因為的確是這樣。草原并不是沒有內(nèi)功武學(xué)的法門,相反,大汗為了培養(yǎng)他,為他搜集來了眾多寶貴的武學(xué)典籍,然而他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某一個極限,無論是琢磨外功或是修煉內(nèi)功,他都無法再讓自己更進一步。
“因為星賜之前,原本一個武者所能達到的的極限,就是你如今的實力。”書生繼續(xù)說道。
“等等,什么是星賜?”拓跋天子問道。
“這是這個世界真正的秘密,也是只有少數(shù)人才有資格知曉的秘密?!?p> 一陣風(fēng)吹過,竟讓少年的金剛之軀都感到了一絲寒冷。
“數(shù)十年前,天象大亂,天穹有一百零八星墜落人間,氣勢浩浩如人間末日,大宋國師玄機子試圖推演天機被反噬而死?!?p> 詭異的是,在那之后并沒有巨大災(zāi)難的消息,沒有任何城鎮(zhèn)村落被毀,甚至朝廷與江湖人士專門組織了人手去尋找都一無所獲,沒有任何關(guān)于這些隕星下落的消息傳出,仿佛它們從來不曾降落在人間。但是,所有的頂尖武者都感覺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它們武道前途中的一些瓶頸,消失了。
本身已經(jīng)修到武道巔峰的一些人,肉身與內(nèi)力皆已到達人類極限,他們想盡無數(shù)辦法,甚至有人走火入魔采取飲血吃人的邪法都再難有任何寸進。
然而在天星降世之后,他們突然感覺,有一層薄膜,被突破了。
突破了原有的極限,得到了難以想象的力量,成為了天人般的存在。于是,江湖武林,將突破了那一層的高手,稱為天人境界的高手。
即使是天人之下,整個武林所有武者俠客的整體水準都提高了很多。
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歲而行動不衰。
武林人感慨,贊美上天,感激神星的恩賜,認為這是天上神明對人間無上的恩寵。
饒是少年深沉睿智,聽到這樣的事,也免不了一陣目瞪口呆。
但他畢竟不凡,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
“原來還有這樣的事,聽上去的確很不可思議,我也的確感應(yīng)到了我自身的瓶頸。”拓跋天子點頭,他終究不凡,很快就接受了這件聽上去很離奇的事。
“玄機子的高足,如今大宋的國師玄隱大師曾夢入太虛境,神游天外,觀此地有真龍降世之氣象。他推算這里必然會出現(xiàn)一個天縱之姿的孩子,將來會改變整個武林,乃至整個天下的命運。所以我們到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那個孩子?!鼻嗄甑朗空f道。
“天縱之姿,不就是我嗎?”
拓跋天子如年幼的天神一般立在疾風(fēng)勁草中,平靜開口。這句話如果換成旁人來說一定會顯得十分自戀與狂傲,然而由他說出,就好像是在敘述一個平凡簡單的道理。
這是一種自信,也是一種明悟。
“你生而有天人之力,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當(dāng)?shù)闷疬@四個字呢?”中年書生微微一笑,說道。
“既然你們說,我已經(jīng)達到了天人下的極限,那么你們都比我強盛太多,你們都突破了天人境?”
三個人皆笑而不語。
“我們可以助你突破這個境界”青年道士笑道。
“不需要,天人的極限,我可以自己打破?!?p> 拓跋天子平靜的語氣里蘊含著無與倫比的自信,他堅信自己早晚會做到天下無敵。區(qū)區(qū)瓶頸,不可能阻擋他的腳步。
話音剛落,就連一直最冷淡的老者也點了點頭,算是對他最大的肯定。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不僅有無敵之姿,亦有無敵之志,是個好小子,老夫喜歡你。”老者笑了,冰山溶化后竟顯出了幾分和藹,只是一直灑脫的道士和溫和的書生的面容上,都流露出了一絲傷感與悲哀。
少年突然被這個一直看他不順眼的老者夸了一句,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要下雨了?!敝心陼戳艘谎厶炜?,片刻后開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少年拓跋天子翻了個白眼,這都是廢話,他是這片草原最好的獵人,自然明白自然的諭旨是什么意思。
“我們在此有話要說有事要做,這天公偏不作美?!鼻嗄甑廊颂ь^仰望天穹,看著那片越發(fā)厚重凝實的云,喃喃自語。他的眼神中泛起陣陣劍意,劍意之盛,幾乎可讓人肉眼看到,一道道云白劍氣沖天而起直上九霄,氣勢驚人無比。少年一陣驚訝,在疑慮這個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突然,青年道人身側(cè)暴風(fēng)驟起,他揮手振袖,腰畔懸著的烏鞘長劍自動躍出,如同靈性的飛魚懸浮在道人身側(cè)。道人手拈劍訣,輕喝一聲,右手并做劍指直指青天,他的佩劍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呼嘯而去,刺破虛空,劍光縱橫千里,煌煌如白龍。
飛劍很快沒入云端,消失不見。
少年獵人生而為神眷顧,心智早熟而睿智深沉,但見到這一幕依舊讓他驚訝的張大了嘴。反觀中年人和老者神態(tài)倒是平靜,似乎覺得沒有什么好驚訝的。
這時,豐神玉骨,謫仙人一般的青年道人微微一笑,直指青天的右手劍指輕輕下劃,動作很輕,如用劍劃破一張紙。
“開!”
然后,浩蕩天穹上的萬里云海,由白色轉(zhuǎn)為鐵灰色的無邊云幕,被撕開了。
鐵灰色的云紙中央,被一柄劍,劃開了一條金色的裂痕。
仿佛斬開了夜幕,為人世帶來了陽光和希望。
很久很久以后,這個曾經(jīng)的少年獵人,草原的天命之子,武神拓跋天子再次回憶少年時看到的這個畫面,依然會感嘆不已,感嘆他于人間雖天下無敵,但是人間曾有天上人。
他生而有百人敵之力,如今若論廝殺,屠戮數(shù)百人都輕而易舉,但是這樣連天幕都能斬開的力量與氣魄,根本就不是人間應(yīng)有的力量。
天地都被這種偉力所震撼,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下來。風(fēng)過草原茫茫無際,人間靜美的如一片海。
少頃,飛劍返還,被道人握在手中,道人的臉色此時顯得有些蒼白,但是依然淡然瀟灑,他將佩劍還鞘,沐浴在金色光芒之中。
按道理來說,這一幕若是被文人看到,肯定會寫詩作文永傳后世,但是在錦衣老者和中年書生的眼中,震撼之意似乎不多。
“你雖一劍斷云,但是依然無法阻止這場雨。就好像一個人再強,也敵不過天命?!?p> 錦衣老人嘆道,再次抬頭望向天空。
隨著他的動作,剩下三人也都抬頭,之間被撕開的那片云海,竟又開始緩緩聚集,又好像是被剛才一劍惹怒,此時竟然開始下雨。
青年道人臉色蒼白,顯然剛才的開天一劍對他來說也是很大的負擔(dān)。此時他靜默不語,卻無半分悔意。
雨下,中年書生與青年道人,還有少年拓跋天子都很沉默,任憑雨水打濕衣衫,毫不在意。武學(xué)修到他們這個境界,已可以說是金剛不壞之體,絕不可能染上風(fēng)寒之類的病癥。
而貴不可言的錦衣老者卻以內(nèi)力御體,在周身形成一個圓狀風(fēng)盾,風(fēng)不能擾,雨不能進。風(fēng)雨襲來,連他的發(fā)絲都不曾打擾。
他身上的錦衣狐裘雖然價值千金,但是所有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絕不會在乎這件衣服。
他愛惜這件衣服的程度甚至比不上農(nóng)夫愛護自己的麻布衣服。
因為他姓趙,趙匡胤的那個趙。當(dāng)今世上,有比趙家更富有,更有權(quán)勢的家族?
他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習(xí)慣了如山如岳,守護身邊的一切。
“老伯,你不累嗎?”
少年開口問道,語氣肅穆敬重。
“還從來沒有人問過本王累不累。”老者笑了笑,這時候的他像一個真正的老人一樣,腰背雖然依舊挺拔,但是終是難掩老態(tài)。
“天下武人因星辰而更上一層樓,殊不知禍福相依。天星未必是神星,也可能是魔星,人間也許將有一場大劫。本王本該繼續(xù)鎮(zhèn)守江山,護守天下,可惜啊,時間不多了?!彼p輕嘆了口氣,有些遺憾,對死亡卻沒有絲毫畏懼。
他為大宋武陽王,是皇帝的親叔叔。一生戎馬,守國衛(wèi)家,是皇帝最信任也是最倚靠的臣子。他是大宋的棟梁,是國家的支柱,是天下最強大的幾個人之一。
但是他不是神,他終究會老去,化為塵埃,歸為天地間。
“向天再借十年,本王可破滅一切災(zāi)劫!”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遺憾。
風(fēng)雨飄搖,天如同在哭泣。青年道士與中年書生都沉默不語,頭發(fā)被雨水打濕,滑落臉龐。面對生死,他們雖能看得開,卻依然悲哀。他們年紀雖然相差很大,但是卻是真正的同路人。老王爺雖然脾氣霸烈,卻是人間不世出的英雄,他們的交情很深厚。不久前另一位同路人離開了世間,如今他們又要再次送別,心境還沒有老王爺豁達。
“孩子,剛才小道士說了,我等來此地的第一件事就是見見你,我們對你都很滿意?!崩贤鯛斄⑸盹L(fēng)雨中,卻是萬法不侵,風(fēng)雨不能近身,威武尊貴如神王?!艾F(xiàn)在看你,就像看到年幼時的自己。”
拓跋天子沉默聆聽,他除了天生神力之外,亦天生聰慧,赤子之心無瑕,他能感覺得到,這個尊貴強大的老人此時真的將他看作是一個孩子,充滿了善意與關(guān)懷。
“你先天渾厚,天賦過人,但是天道無情,講究平衡。你雖很早就達到了天人之下的極限,但是我們推演過,你的天人壁壘將無比堅實,靠你自己也許很難打破。本來老夫打算將一身武元灌頂與你,助你更上一層樓,但是看你如此自信,倒是老夫小覷了你。也許你是對的,靠自身突破,方能達到至強?!?p> 拓跋天子一愣,用手抓了抓頭發(fā),然后笑了,并不后悔。他一直沉穩(wěn),直到此時才像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孔元會留在這里教導(dǎo)你五年,他應(yīng)該是天下間最適合你的先生?!?p> 中年書生孔元點了點頭。
“本王與你這孩子一般,亦是天生武體。自幼追求的就不是皇位,而是天下無敵,武功第一。十八歲那一年隱藏身份游歷江湖來到北國為見識草原風(fēng)光。卻被賊子追殺,重傷之下遁逃,被一牧羊女所救,她照顧了我三十五天,最后為了保護我,她葬身賊子刀下。”
提到這件事的時候,老人下意識的不再用本王來稱呼自己。簡簡單單的話語,道盡了心酸往事。看著老人的背影,拓跋天子眼眶濕潤,不發(fā)一言。
“本王茍且偷生,卻也生不如死,功體復(fù)原之后,屠了賊子十族,卻不能換她回來?!?p> 老王爺嘆了口氣,一生鐵血剛強的他,淚水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叭缃癖就醮笙迣⒅粒诖说厣⒈M畢生功體,埋骨于此,與她長相廝守?!?p> 老王爺?shù)纳砩暇従彽厣l(fā)出白色的光芒,將他高大挺拔的身姿襯托的更加神圣。與此同時,他毫無保留的展現(xiàn)了自身最強的修為,氣勢不斷地在上升。
拓跋天子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幾步,他心中驚駭,強大如他,現(xiàn)在面對這個老者時,感覺是在面對著掌控世人生死的天神。
“五十年了,本王都快忘記當(dāng)年的地方究竟在哪里了,想來應(yīng)該就是這里沒有錯?!崩贤鯛斷哉Z。
“這一生本王無妻無子,只因一直記著她?!崩贤鯛?shù)臍鈩葸€在不斷上升,周遭的風(fēng)雨都停了下來,在他的場域內(nèi),不敢造次。
“若我當(dāng)年有如此功體,又怎會抱憾終身?”
“今日是本王與愛人重逢之時,不喜風(fēng)雨,當(dāng)艷陽萬里!”
老王爺身上的白光越發(fā)宏大,威勢震懾寰宇,他閉上了眼睛,兩行淚落下,嘴角卻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一手指天,一手撫心。
白光貫日,王威如海,霸氣席卷九重天。
片刻后,烏云散盡,陽光再現(xiàn)。
中年書生孔元,跪在地上沖著老王爺?shù)倪z體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他對他有救命之恩,養(yǎng)育之情,如今老人雖身死,他心中雖悲,但是因為老人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他也替他高興。
青年道士行禮,口誦度人經(jīng),送老王爺最后一程。
拓跋天子也依著草原古禮行禮,希望長生天保佑老王爺?shù)撵`魂,讓他與她的愛人能夠重逢,能夠永遠在一起。
“義父走了,后人還在。孩子,你可愿拜我為師?”孔元溫和地說道,他永遠是一副溫潤如水的君子模樣,即使受了義父的命令,也先征求這個孩子的意愿。
拓跋天子今日見到了天地的遼闊,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當(dāng)下就恭敬的跪下,模仿中原人行了一個磕頭拜師禮。
孔元點點頭,很欣慰,然后扶他起來。
“送了老爺子最后一程,貧道也該回去了。就此閉關(guān)十年,追尋天道?!鼻嗄甑朗亢诎l(fā)飛揚,沒有以道冠拘束,平添瀟灑之氣,他手扶著腰間劍柄,望著蒼茫草原,心緒茫茫。
“今日一別,不知此生還能否再見?!笨自锌馈?p> “有緣自會重逢,貧道走也。”道士轉(zhuǎn)身,御劍而行,英姿挺拔俊秀如人間謫仙。他倒也瀟灑,來去無牽掛。
拓跋天子望著道士離去的方向呆了一會,他知道,今天過后,走出自己的一方小井,見到整個遼闊的天地。
那個瀟灑如仙的英俊道士,那個雄霸天下的深情老人,都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他回過頭,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走了很遠。
他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