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嚴寒的冬日已將過去大半。許多年沒有下過雪的炎城,狠狠地下了足有幾尺來厚的大雪。大雪將破敗、荒涼、饑餓、貧苦、水深火熱全都埋藏起來,造就了一個清白疏朗的世界。
崔佑、蕓娘、阿蘿、碧桃、董大、還有朱夫人、楊老爹和董母齊聚在崔家的廳堂里,簡單的菜肴,一片和樂。
飯后,崔佑和董大出門前往西坡,那個埋葬著先祖的地方,去憑吊祭拜。楊老爹強撐著裹好外衣也要跟去,看看沉眠的家人。
楊老爹自從前日在庭院里經(jīng)了一下風,這幾日便總覺得身子沉沉的,有時候腦子也沉沉的。以為是著涼了,見眾人高興,又怕給他們填堵,便只是偷偷嚼了點草藥,掩著不說。但不見好轉。
楊老爹三人離了村落,爬上西坡?;赝?,村莊的屋舍被大雪覆蓋,看起來如朵朵云團;前望去,西坡的墳頭被大雪覆蓋亦如朵朵云團。楊老爹站在村莊和墳墓的交接處,亦如站在生死的交點上。他回頭看著兩位年輕的后生,他們的胸膛寬闊,比自己更有力量。楊老爹忍不住對崔佑和董大說:
我老了。不多久,也會躺在這片坡地上嘍。
董大馬上說:
楊老爹想是酒喝多了,開始說醉話了。您哪里老了,您比我可壯實多了。
楊老爹想笑,忍不住咳嗽起來。
崔佑見咳的不像平常,忙過去拍扶著,讓楊老爹好緩緩。
楊老爹搖搖手,擠出一個笑來:
我沒事。只是你們還年輕,也該早點成家才是。唉,我多久沒有見過這個村子有娃娃出生啦。你們看,這土下埋著的人,可比地上活著的人多多了。
董大見楊老爹說得動情,陪著笑說:
老爹你別急,等這雪化了我就去四處打聽哪里有好姑娘,一旦聘上,馬上娶回家,明年讓您抱上娃娃。哎,這里就放著現(xiàn)成的一對啊,
說著用胳膊推了推崔佑,朝楊老爹說:
九郎啊,他和筠娘早有情意在心,娶了豈不好?人家清清白白姑娘家,老是不明不白地在你家住著也不是個事啊。雖然她無父無母,咱們也不能虧待她,不如我們張羅著幫你們倆成親吧。
楊老爹點頭,稱很是。
崔佑也笑了,雖然心下也有此意,但到底還未和筠娘商量,不知她是如何想法。只得敷衍董大他們道:
這種事情,可是急不得。
楊老爹咳嗽不住,三人祭拜完故去的親人,很快便回去了。
楊老爹自此一病不起。
一晃眼,時間已過去月余。楊柳如絲,草葉嫩黃,山坡上,小溪邊,就連院墻瓦欄籬笆上也有碧絨絨的綠意生出來。
崔佑董大還有碧桃三人將挖渠開道,將山上的雪水引下,注入山腳下的水田。三人摔泥揮汗,每日早出晚歸。再說那田地,閑置了那么久,早已荒草叢生,滿是塊礫,拉雜砍鋤,平整土地,又是半月功夫。董大腿腳不便,田間的主力往往是崔佑和碧桃二人。碧桃深知崔佑因為筠娘的緣故,或多或少的遠著自己,因此也識趣的保持距離。
這對碧桃是一種折磨,心愛的男人就在自己身邊,她甚至能聽到他舉動和呼吸的聲音,卻要壓制著自己,做出淡漠的樣子。每當難受無奈的時候,就回頭看一眼只有一條好腿在撐著的哥哥,嘆息。誰讓自己一家偏要借助崔大哥的力才能趕得上春種呢!
碧桃看見母親遠遠地從田埂上走來,胳膊上掛著食籃,便知道,今日是母親送飯。
母親走來,熱情的招呼崔佑過去,端碗遞筷,煞是殷勤。碧桃知道母親的心意。她有點難為情,遲遲不愿過去。推說自己平完這一壟的田溝才吃飯。
董母對著崔佑哎呦呦直呼:
你看這孩子,就是這么勤力。哎,也是我們農(nóng)人家的孩子身子骨好,比不得那些嬌氣的小姐。九郎啊,要我說,這過日子還得踏實勤勞好。
崔佑吞下一個窩頭,含糊著說:大娘說的是。
董母高興了,又接著說:
你母親當時在時,就看著我們碧桃不錯,說她…
哎呦!一聲慘叫。崔佑等人趕緊朝碧桃跑去。
原來碧桃生怕母親說出什么尷尬的話來,一邊捶打土塊,一邊側耳聽著,一不小心重重的捶到了自己的腳腕上。疼的撕心裂肺。
董大俯下檢查傷勢,董母心疼地將女兒摟在懷里。
應該沒有骨折。董大捏著妹妹的腳說。
崔佑眼見著碧桃的腳腕紅腫起來,只怕不休息個幾天是沒辦法下地的了。
于是便抱起碧桃,要將她送回家里休息。
董母馬上說,我家的土榻這幾天陷了個坑,沒法睡。先借你家的床歇歇吧。
崔佑只得將碧桃往自己家里抱。
當崔佑抱著碧桃闖開了家門時,院子里逗弄著小兔兒的筠娘和阿蘿嚇了一跳。董母從崔佑的身后出現(xiàn),向不明原因的筠娘和阿蘿道:
唉,兩人在田里捶土的時候,我們碧桃捶到了自己腳上。哎你說,那腳腕子能成了大土塊子了?年輕人在一起干活啊,就是容易不小心。唉。把她崔大哥急得,什么似的,巴巴地抱回來休息。我說,莊稼人孩子,哪有那么金貴。她崔大哥非是不讓,說看著這紅腫的樣得有一陣子才能好。你們家人多,閑手也多,幫著照顧碧桃他也放心。
一席話,說得筠娘木木的不知作何反映,想跟著進去去幫忙,又被董母拉住說話。
董母笑著說:
筠娘姑娘還不知道吧,這九郎和碧桃啊,從小關系就好,九郎他娘在的時候啊,就給他定下了我們碧桃。只可惜,中間這些年兵荒馬亂的,失了聯(lián)系。如今好不容易又團聚了,眼看著年頭好轉起來,兩個孩子啊哈哈,也是越來越好了。
筠娘依舊笑著,笑對著面前的董母。她有點懷疑這個笑著的人,是不是自己。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笑是一件如此難做的事情,如此痛苦的事情。她笑著的平靜的外表下,心一陣一陣的往下沉,每一次沉落的失重感,都讓她眩暈,她只能緊緊握住董母的手,依舊對她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