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個“落馬鎮(zhèn)”的第二日，我和胡小二同黑捕頭分開，決定離開這里。胡小二此次出行的目的是要去商都給他的東家送信，而我的最終目標是要抵達長安十三鎮(zhèn)找到一個叫做蘭慈的女子，把師父的信交給她。盡管于落馬鎮(zhèn)有諸多疑問，但為了不耽誤正事，我們繼續(xù)西行趕路。
今日的落馬鎮(zhèn)一如昨日，富庶熱鬧的江南景象。只是一大早下起了絨毛般的小雨，為這小橋流水、亭臺樓閣、街林商鋪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水汽。往西行，晨日半躲在陰云之后，煙霧繚繞在那片西山上。
書上說，以西山為界線，穿過山腳下的那片樹林，才是真正走出了落日鎮(zhèn)。佇立在落馬鎮(zhèn)后頭的西山的山腳下，還真的有一片樹林。許是下了雨的緣故，林子間彌漫著些許白霧，高處叢生的繁枝茂葉遮住了陰空，只有少許光線從縫隙間漏下來。
胡小二對我說，這棵樹怎么又出現(xiàn)了？
此時我跟他已經(jīng)在這片樹林里走了好一會了，但始終沒有找到出口。胡小二懷疑我兩個一直在林子里打轉(zhuǎn)，就在眼前這棵樹上做了標記。雖說樹林里有些昏暗，但我和胡小二的方向感也不差。我倆皆以為沿著西北方向走總能找到出去的路的，可是這已經(jīng)是我們第三次看到這棵被做了標記的樹了。
“現(xiàn)在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出口不在西北方向，我們猜錯了。另一種是有人封了樹林的出口，不想讓我們離開落馬鎮(zhèn)?！焙《稚斐鰞芍皇种笇ξ艺f道，“眼下有兩個解決法子，一是我們請鎮(zhèn)子里的人幫忙，二是我們回到鎮(zhèn)子把諸多疑問給解開?！?p> “說來說去還是得先回到鎮(zhèn)子上去？”
胡小二迅速點點頭。這回我們一拍即合，回到鎮(zhèn)子總比在這陰森森的地方瞎溜達好。掉頭返回的路倒是好找，很快我和胡小二站到樹林前面，看清頭頂上仍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風從遙遠之處襲來穿過林子間，身旁的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和胡小二聽見那抖動愈發(fā)愈大，其中還夾雜著幾口喘息和腳步聲，似是有什么東西要從樹林里竄出來一般。
胡小二躲在我背后，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臂道：“不會是猛虎野獸吧？”
話音剛落，樹林里突地冒出來一紅一黃兩個身影，只見身著黃裙的少女追上前面的紅衣男子，大聲質(zhì)問道：“你走那么快干嘛？剛才叫你也不應。”
紅衣男子雙手抱著胸，語氣頗為散漫，“你不樂意啊，不樂意可以走?。∮植皇俏易屇愀鷣淼??！?p> 黃裙少女的樣子看起來氣鼓鼓的，仍然不放棄地攔著紅衣男子的路。胡小二從我背后出來，一手指著那兩個身影，一手拽著我的手臂，“女俠你看，這兩人像不像番茄……炒雞蛋？”他側(cè)頭看我，“咦，你瞪那么大眼睛干嘛！你也覺得像？誒……你要上哪去？”
我邁著大步飛快地向那兩個身影走近，他倆大概也察覺到了都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身一觀來人。
我欣然叫道：“師兄！”
“小柒，你怎么在這里？”紅衣男子的臉上又驚又喜，不由得展開兩只手正要上前，卻被一旁的黃裙少女搶先一步。
她蹦到我跟前，激動地抱了下我道：“女俠，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你?！?p> 我穩(wěn)住她的身子，沖她笑著眨眨眼睛，“十姑，你還真的跟了我?guī)熜忠宦钒?？?p> 十姑的臉紅紅的，“可不是！你師兄輕功絕塵，這一路追得我好辛苦。”
師兄走上前，我正欲調(diào)侃幾句，就見他雙眼直直盯著我的手臂，眉頭皺起來，問我身旁之人，“你是誰？”
胡小二立馬放開我的手臂，“風流大俠你不記得我啦？我是十里穿巷的小二胡小二，先前你還幫過我?guī)状巍！?p> 師兄稍愣片刻，便松下眉頭頷首道：“我想起來了，之前你還請我喝蟲二酒來著?！?p> 胡小二聽后拼命點頭，對于我?guī)熜诌€記得他這件事他表現(xiàn)得極其亢奮。但下一刻，師兄又嚴肅著臉問他：“你不是在十里穿巷么，跟著我?guī)熋米鍪裁?？?p> “這個，這個嘛……”向來口齒伶俐的此刻卻支吾起來，“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師兄看著他的神情愈發(fā)怪異。
十姑拉了拉我的衣袖，小聲道：“女俠，你們不會是……”她雖沒往下說，但隨著從遠處襲來的一陣涼風，驚得我泛起一身雞皮疙瘩。
那片找不到出口的樹林里傳來“嘩嘩”的聲音，我橫在胡小二和師兄之間道：“此處不宜久留，要不我們先回鎮(zhèn)子上，之前的事慢慢說?！?p> 師兄一把摟過我的肩膀，把我放到他的身邊道：“也好?！?p> 回鎮(zhèn)子的路上，我和胡小二一人一句地同師兄解釋清楚了“我倆是怎么遇到、又為何決定要一起同行”的，當然省去了中間住客棧的那件事。
我問起師兄他兩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師兄說，那日在山腳下分別，他為躲人毫無目的地向前，可沒想到十姑還真跟上了他，他們追著趕著不知不覺也走了西北方向，并且先我們一步來到了這個“不是落日是落馬”的鎮(zhèn)子。師兄也道，這個落馬鎮(zhèn)與《風土通鑒》里所描述的落日鎮(zhèn)大相徑庭，想出鎮(zhèn)子只有穿過西山腳下的樹林這一條路，他們被困在林子里整整一天一夜，別說出鎮(zhèn)子了，差點連林子的入口也找不到。
我又問師兄，既然剛才都在林子里，為何我跟胡小二沒遇到他和十姑？
師兄搖頭說不知道，他們一進去就被林子里面的白霧所包圍，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每走過一棵樹都覺得熟悉至極，好像陷入幻境之中。
胡小二聽著一拍腦袋，倏地跳起來道：“風流大俠所言極是！我也是這種感覺。在這里能看到江南景色本就不真實，況且聽落馬鎮(zhèn)上的人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總覺得里面藏了無數(shù)個謎團?！?p> “你小子說誰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一只上了年紀的手探向他的肩膀，那聲音來得突然，嚇得胡小二“哎呦”一聲大叫。我們只見他身后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老伯，頭戴著斗笠披著蓑衣，手提著魚簍，做漁翁打扮，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胡小二露出不悅之色。
胡小二呼出一口氣，“是你啊，老大爺?！?p> “哦！我想起來了?！崩蠞O者指著我跟胡小二點點頭道，“青衣丫頭、藍衣小哥，還有一個……黑面小哥，我昨天見過的。你們不是落馬鎮(zhèn)的人?！?p> 胡小二對著老漁者豎起大拇指，剛要開口說話，又見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魚簍，雙手叉著腰，不滿地說：“你們這些不是落馬鎮(zhèn)的，憑什么說落馬鎮(zhèn)的人說話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還有，什么藏了無數(shù)個謎？”
有道是，行走江湖最忌之一在背后說人壞話，行走江湖江湖最窘之一在背后說人壞話卻被那人聽到。但是胡小二的臉皮厚得堪比城墻，此情此景，他仍能理直氣壯道：“可不是！大爺，別的不說，我就問你一句話，這西山腳下的樹林子為何沒有出口？”
老漁者看著胡小二手指向的那片樹林，嘴里輕哼哼，正色道：“我且先問你，這樹林通往何處？”
“那還用說，當然是通往鎮(zhèn)子外往西的地方了。”
“那不就結(jié)了。落馬鎮(zhèn)只進不出，這林子當然沒有出口了?！?p> “??？”
老漁者對著眼前四張大驚失色的臉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年輕人，我們落馬鎮(zhèn)這塊寶地，萬水千山都是情，我啊一輩子都沒出去過。你們進來了就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留下來吃魚，要么打道回府，西山就橫在這里，想再往前走是不可能了?！?p> “所以說這就是其中一個謎咯……等等！”胡小二猛然反應過來，同他大眼瞪小眼，“你說什么再往前走不可能了？”
老漁者低沉著聲笑起來，“你們可得想好了要哪個選擇，再晚一點，沒準回頭路也不好走了。”
他一副半真半假的樣子，我邊回味邊想起昨日黑捕頭篤信他在騙人而柴婆的話是真。胡小二和師兄皺著眉頭沉默著，唯有十姑好似還在狀況之外，極其認真地指著老漁者剛提起來的魚簍道：“老伯，你這裝魚的草簍子真好看！”
“是嗎？”老漁者揩揩后脖頸道，“我那老婆子編的，自我打魚起我就帶著。用了三年哩，從沒壞過！”
十姑看起來對他的魚簍十分感興趣，用手摸著里外仔細瞧了個遍。師兄見狀也躬下身子和她一起看。
胡小二好奇地問道：“大爺，你說你就打了三年魚，那你三年之前在干什么？”
他這話著實把老漁者問得愣住了，問得師兄和十姑也不看魚簍了，挺直身軀等著聽老漁者的答案。老漁者倒吸了一口冷氣，“咦……我三年之前……在干什么呢？我怎么，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嗯——我怎么會說就只打了三年的魚呢？”
我看著老漁者喃喃自語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后他“啊”地一聲大叫，從我們四個人包圍的小圈走出來道：“各位，時辰也不早了，家中老小還等著我的魚開飯呢！我就先行一步了?！?p> 老漁者來的快，去時也如一陣風，一溜煙也便消失在回鎮(zhèn)路上的盡頭。
“老伯的腿腳真好?！笔酶袊@，“可是那魚簍是空的，他為何要說家中老小等著魚開飯呢？”
師兄道：“這里的人說話果然顛三倒四、奇奇怪怪的?！?p> “只打了三年的魚？”胡小二摸著下巴，“為何又是三年？昨日也常聽酒樓里的人說這三年如何如何，絕口不提三年前發(fā)生的事?！?p> 我想起一件事，腦子里倏生出一個近乎荒謬的想法，“昨日聽酒樓里的人說，三年前風月樓來了此處?！?p> “風月樓？”師兄和十姑異口同聲。
胡小二手指前方的道路，“或許，我們是該去風月樓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