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悲暮山的時候,天還未亮,溫念合計著還能睡幾個時辰,于是脫了外裳,剛將外裳掛好轉(zhuǎn)身,就見床邊一黑影,一動不動地坐著。溫念沒點燈,窗外只有一點月光照進來,卻被床帳擋住了,看不清對方的臉。他霎時提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躡手躡腳地靠近黑影。
“回來了?”
突然響起的低沉音色打破了屋里詭異的寂靜,溫念當(dāng)即認(rèn)出是傅淵的聲音,松了開口氣道:“是你啊,怎么不點燈,大半夜怪嚇人的?!边€以為天帝知道了他私自下凡的事派人來抓他了。
溫念嘀嘀咕咕地點了燭燈,轉(zhuǎn)身卻見傅淵陰沉著臉坐在床邊,直勾勾地看著他,他默默咽了把口水,“怎么了?”
“你去哪兒了?”
“朱府?!睖啬钤谧肋呑拢o自己倒了杯水,順便甩手開了窗,覺得屋子里莫名有點熱。
傅淵很久沒有說話,只是瞇著眼看著桌案旁兀自喝水的溫念,而溫念再次感受到了花燈節(jié)時感受過的那股熾熱的目光,一時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挪了挪身子,盡量不面對傅淵,過了許久,當(dāng)空氣都快要凝結(jié)的時候,傅淵才慢悠悠開了口,“你去見了朱英?”
“……嗯?!睖啬畈恢罏槭裁矗X得有些心虛,這十足的妻子外遇回來的氛圍是怎么回事?
“何事?”
溫念回頭瞥了眼傅淵,兀自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心緒,“沒事,就找我?guī)蛡€忙?!?p> “什么忙?”
“就……”溫念突然一頓,眨了眨眼看向傅淵,“小魔尊管得很寬啊?!彼辉購U話,起身披了外衣就想往外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想要逃離某個東西,可惜傅淵快他一步,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十分之大。
“你知不知道我醒來不見你以為!!”暴怒的聲音戛然而止,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投進湖里卻沒有掀起任何漣漪,死寂一般沉入湖底。
“……什么?”溫念被吼得一臉懵,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他從未在傅淵的身上看到過。
可是傅淵又不說話了,雙方僵持了許久,溫念等不到他主動放手,于是試著掙了掙,可惜傅淵手勁兒大得驚人,愣是沒讓溫念脫出半分,看著他莫名失落下來的情緒,低著頭不知想著什么,手指卻越收越緊,像是抓著生命最后的稻草,拼命地掙扎,想要尋求解救。
饒是不明所以,看著傅淵低垂的頭,溫念心底的某個地方還是瘙癢著,最后,他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柔和,“朱英說她要成親了,要我?guī)退俸碗x冉見一面,沒和你打個招呼就出去是我不對。”
手指的力道突然一松,溫念趁機脫困,揉了揉手腕,抬頭的時候,傅淵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春風(fēng)拂面,并且十分賤兮兮地來了一句“抱歉”,仿佛方才那個陰沉得想要一口把溫念吞了的家伙從來不存在。溫念當(dāng)即眼球往上一翻。
這廝情緒轉(zhuǎn)換簡直跟吃飯一樣簡單。
溫念大致把自己去見朱英的事草草一說,傅淵把玩著杯盞,卻提了個與事態(tài)不太相關(guān)的問題,“你把弩塤給了她?”
“嗯,方便聯(lián)系?!睖啬罘畔虏璞K,感受到方才煮的茶已經(jīng)涼了,起身打算再出去新煮一壺。
“真好啊,我也想要一樣能與阿念方便聯(lián)系的東西?!备禍Y托著腮笑瞇瞇地看著溫念瞬間僵直的背影。
溫念穩(wěn)了穩(wěn)拎著茶壺的手,訕笑著回頭,“……我覺得應(yīng)該沒有必要?!?p> [也是,我與阿念可以心靈感應(yīng)嘛]
“??!”溫念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我*,剛剛腦子里出現(xiàn)了這只死魔的聲音,我是不是……該去洗洗腦子。
[沒事,阿念的腦子干凈的很]
“……”溫念深吸了口氣,覺得剛剛對傅淵產(chǎn)生同情的自己簡直就是個蠢蛋,他放下茶壺看著傅淵清雋但欠揍的笑臉,咬牙切齒道:“好玩兒嗎?”
傅淵笑著不說話,溫念額頭青筋跳了跳,不過他很快平復(fù)了心緒,重新坐下,他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翻篇兒,畢竟還有重要的事需要他,“你能去妖界嗎?”
“我能去各界?!备禍Y仰了仰頭,像是故意表現(xiàn)給溫念看,一臉得意。
溫念綴了口涼茶道:“那正好,你去一趟,跟離冉說朱英要成親了,讓他回來見朱英一面。”
“哼嗯~~~”傅淵漆黑的墨瞳一轉(zhuǎn),嘴角又上揚了幾分,像是打著什么壞主意,盯著溫念燭火下柔和的側(cè)臉道:“托人幫忙,阿念就這態(tài)度?”
溫念抿了抿嘴,茶盞往桌上狠狠一放,唰的起身作揖,朗聲道:“勞煩小魔尊跑一趟妖界,替小君告知狼王殿下朱英成親一事,小君不勝感激!”
傅淵輕輕敲了敲杯沿,“態(tài)度誠懇,卻無益處?!?p> 溫念皺了皺眉,“你想要什么?”
傅淵摸著下巴想了想,墨瞳在溫念身上來回流連,最后停在他微薄的嘴唇上,瞇成了一條縫。一股寒意突然從腳底直往上竄,溫念頓感不妙,果然,傅淵指了指溫念,開口,“你?!?p> “我還是自己去吧?!惫徊荒芗耐杏谶@廝有正常的要求。
溫念刷的轉(zhuǎn)身,剛要邁步就聽傅淵道,“妖界最恨仙界,你一身仙氣闖進去是想被圍攻?”
溫念聳了聳肩無所謂道:“沒辦法,能去的不愿去,我只好犧牲小我成就大我了?!?p> 傅淵笑道:“成全別人的感情就是成就大我?阿念,你可真是……好吧,我去?!闭f著他輕輕把溫念拉回到凳子上,“你且在此候著,我去把他帶來?!?p> 傅淵走至門口卻一頓,緩緩轉(zhuǎn)身,十分十足傷感地道:“若我此去回不來……”話沒說完就有一只杯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迎面飛來,傅淵反應(yīng)及時一把接住。
“快去!”這廝忒煩!
傅淵委屈巴巴地道:“阿念好兇。”
等到傅淵終于出門,溫念無奈捏了捏眉心,他一向自詡脾氣好,不說溫文爾雅,怎么也有文質(zhì)彬彬,可在傅淵這兒,他的情緒總被帶動地不知道天南地北,他再次捏了捏眉心,覺得頭開始疼了起來。
為了等傅淵,溫念出去重沏了壺茶,大概幾個時辰的時間就回了房,正坐下聞著茶香,木門突然一開,一個不明物體被粗魯?shù)貋G了進來,他手一抖,茶盞沒拿穩(wěn)就掉在了桌上,茶水撒了一地。側(cè)頭定睛一看,竟是傅淵前不久剛出門去妖界要帶回的離冉,看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狼王,溫念面無表情地?fù)哿藫凵砩系牟铦n,對后來進來的傅淵道:“他好歹也是狼王,你就這么把他打暈逮回來是不是不太好?!倍?,他不是剛剛才出門。
傅淵拍了拍肩上不存在的灰塵,漠然瞥了眼地上的離冉,“解釋麻煩,這樣方便?!?p> 溫念默默走到離冉身旁蹲下,看著他有幾分消瘦的臉道:“你把他從狼王府帶出來,狼族人知道嗎?”
傅淵原本看著天花板,聽聞目光慢悠悠一轉(zhuǎn),看著溫念不說話,許久,他緩緩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吧,溫念捏了捏眉心,感覺頭又開始疼起來了,希望狼族人不會以為是他們的狼王殿下被綁架了。
腳邊離冉好像動了動,溫念轉(zhuǎn)回視線,就見離冉緩緩睜開了眼睛,他微微一笑,極其和善,“喲,醒了?”
離冉在見到溫念和傅淵的同時瞳孔一縮,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起來并且退至幾米遠(yuǎn)的床邊,狼爪在前,一臉戒備,“是你們偷襲我?怎么,終于想起來要降妖除魔殺了我了?”
溫念依舊十分乖巧地蹲在原地,眨了眨他那雙清亮的眼睛,歪頭道:“你的想法挺清奇。”
“難道不是嗎?”離冉磨了磨牙,警惕的眼神始終流轉(zhuǎn)在溫念和傅淵之間,時刻打算祭出鬼金戟。
“朱英要見你?!备禍Y托著腮懶懶地打斷了屋里劍拔弩張的氣氛。
離冉一頓,有些不敢置信地睜了睜眼,“你說…阿英?”
溫念起身走至桌邊,趁著新茶未涼給自己倒了一杯,順便也給傅淵遞過去一杯,傅淵欣然接受,并且對著他挑逗一笑,溫念全當(dāng)沒看見,喝著茶倚在桌邊,“朱英要成親了,想最后見你一面,好讓自己死心?!?p> “……”
傅淵見離冉一動不動保持蹲在地上看著溫念的動作,走過去在他眼前擺了擺手,又戳了戳他的肩,回頭對溫念道:“呆了。”
“正常,誰聽到自己心愛之人要嫁人了這樣的悲劇消息都會有這個反應(yīng),一會兒就好。”溫念吹了吹杯口飄浮的茶葉,淡定地又綴了口茶。
過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離冉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動作,但是開了口,聲音極輕,還有些沙啞,“你剛剛說什么?”
溫念放下茶盞,很有耐心地又重復(fù)了一遍,“朱英要成親了,想最后見你一面,好讓自己死心?!?p> “……”
溫念等了半天,離冉卻沒有下文,他疑惑地皺眉,傅淵抱胸坐在離冉身后的床上,背靠著床頭欄桿,偏頭道:“又呆了?!?p> 溫念:“……”
于是溫念又喝了三杯茶,站起坐下了三次,擦了落塵笛兩遍,離冉終于又有反應(yīng)了,只聽他緩緩開口,“你剛剛說什么?”
“……”
溫念額頭青筋一跳,僵著脖子轉(zhuǎn)頭對著從床邊來到桌邊的傅淵道:“他是不是一受打擊容易健忘?”
傅淵煩躁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銀鏈子,面對不是溫念的人他一向很沒有耐心,干脆連一貫的笑臉也舍棄了,皺著眉再次走到離冉面前,“朱英要成親了,你想不想見她?”
離冉依舊有些呆愣,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神支柱,眼睛里一派茫然,但聽到傅淵的話,他還是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張了嘴。溫念決定如果他還是重復(fù)那句毫無意義的疑問句就沖過去揍他,不過這回,離冉換了一句。
“阿英…要成親了,何時?”
溫念像是松了口氣,“十日后,”他重新坐下倒了一杯茶,笑道:“你知道新郎是誰嗎?”
“誰……”
“劉家二公子?!?p> 離冉的瞳孔漸漸聚焦,最后停在一個點,那個點一點一點扭曲成了一張男人的臉,英俊、文雅,但是面目可憎,離冉的呼吸突然開始急促,溫念適時將方才準(zhǔn)備好的茶塞進他的手里。茶已涼,少了霧氣和茶香,但是杯壁冰涼的觸感讓離冉清醒了一點,他艱難地開口,“姓劉……”
溫念微笑著點了點頭,順便補充了一句,“和劉書煜一個魂魄?!?p> 這回,離冉的目光落在了溫念臉上,他像是反應(yīng)了好久,才意識到溫念說了什么,嘴里不住喃喃著劉書煜的名字,一字一頓,最后,他頹然地坐到地上,泄了氣,“怎么又是你……”
“他倆上幾輩子就是夫妻,也是相當(dāng)有緣了。”
更何況,溫念現(xiàn)在才想起來,那日在姻緣簿上看到的,朱英下方的名字就是一個姓劉的,也許丹羽一開始就是打算給他倆牽線的,根本沒離冉什么事,但因為錦卿喝酒誤事,連錯了紅線,他們?nèi)齻€人的姻緣命數(shù)才會被更改,而為了讓離冉與朱英相識順理成章,姻緣簿直接讓離冉在千年前就認(rèn)識了她,如此一來,這段感情可就比石頭還結(jié)實了。不過,再結(jié)實的感情也逃不過被第三者打碎的命運,到底劉書煜才是朱英的同族,是她原本的愛人,他們的結(jié)合可以受到天地的祝福,而朱英和離冉卻始終只能是個悲劇。
想到此,溫念為離冉的不幸默哀了三秒。
“怎么樣,要見她嗎?”
離冉低著頭,額發(fā)遮了半張臉,看不見他的表情。溫念和傅淵很有耐心地等著他的答復(fù),而就在離冉張了張嘴要說些什么的時候,空氣中突然升騰起一股濃郁的妖氣,接著什么東西被打碎的聲音同時鉆進三人的耳中,傅淵目光投向門口,輕輕地“嘖”了一聲,“結(jié)界被打破了。”
溫念起身理了理褶皺的衣袖,“來的還挺快,不過你何時布的結(jié)界?”
“剛剛?!?p> 溫念挑了挑眉,“來了多少?”
傅淵閉眼感知,末了睜眼揚了揚唇,“大概三五十只吧。”
溫念轉(zhuǎn)頭對著依舊坐在地上的離冉微微一笑,“狼族果然是激進派啊?!闭f著率先開門走了出去,傅淵緊隨其后。
狼族來的果然不少,領(lǐng)頭的似乎是為老者,應(yīng)該是族中某位長老,看起來德高望重的樣子,就是面相不太好,溫念其實不太喜歡面對這樣兇巴巴的人。
“不知二位找我們狼王殿下所為何事?”那位長老一開口就聲音沙啞,不仔細(xì)聽會以為是陰鬼在嘶吼。
溫念端起表面微笑,負(fù)手而立,“哎呀喝個茶而已沒大事,倒是各位三五成群的不請自來,我這小屋子可容不下呢。”
那長老聽聞像是冷哼了一聲,手中拄拐也跟著在地上狠狠一敲,溫念感覺整個地面都震了震,很顯然的威懾,“一身臭氣熏天的仙氣,真是越看越讓人煩躁。”
溫念一愣,仙氣……是這么形容的嗎?
“那也好過令人作嘔的妖氣。”
溫念往側(cè)邊一瞥,傅淵正慵懶地倚在門邊,順便打了個呵欠。
長老身邊的一位年輕女子注意到了傅淵右手手腕上的銀鏈,猛吸了口氣道:“銀鏈?zhǔn)裳?,你…你是傅淵!”
溫念回頭也同樣看向傅淵時常帶著的那根銀鏈子,說實話他一直以為那是裝飾,原來這鏈子有名字啊。
唔。
溫念感覺有一瞬好像看到噬血鏈對著他扭動了一下。
“仙界的人竟然和魔尊之子在一起,難道仙界和魔界聯(lián)手了?!”
狼群瞬間炸了鍋似的開始躁動,溫念注意到事態(tài)有些朝著莫名其妙的方向發(fā)展,于是果斷打斷了這個可能引起三界大戰(zhàn)的可怕誤會,“喂喂喂,不要有奇怪的聯(lián)想,這純屬意外?!?p> “咚!”狼族長老再次用那根木質(zhì)拄拐威懾性地敲了敲地面,狼群又瞬間安靜,他毫無感情的眼睛抬了抬,看向溫念,“狼王殿下呢?”
“我在這?!?p> 離冉從溫念身后走出來,不動聲色地看了眼為首的狼族長老,長老像是回應(yīng)他一般拄拐一敲,狼族集體下跪,齊聲道:“參見狼王殿下!”喊聲響亮,果真像是月色下齊聲嗷叫的一群野狼。
離冉手一揚,狼族眾齊刷刷起立。長老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慢悠悠道:“殿下,儀式要開始了?!?p> 溫念兀自眨了眨眼睛,“儀式?”
傅淵仰頭道:“哦~今日是前狼王的忌日啊?!?p> 狼族每年都有一個祭祀儀式,祭祀的對象就是前任狼王,其實就是前狼王的忌日。在這一天,需要新王準(zhǔn)備自己的一壺新鮮血液以及其中一顆狼牙燒成的輝撒在前王的墳前,以示效忠。所以一般儀式舉行完,新王也會損耗些妖力,進入修養(yǎng)階段,不容任何人打擾。如果說離冉要舉行這個儀式,那儀式結(jié)束后不就回不來悲暮山了。
“溫念?!彪x冉站在溫念身邊,靠的有些近,他輕輕道:“替我告訴她,等我,我一定來。”
溫念微微一笑,低聲道:“出的來嗎,需不需要幫忙?”
“不用?!?p> 說著他大步走向狼族,在溫念和傅淵的注視下與狼族一同走入了虛空。
離冉走后,夜色慢慢退卻,白晝緩緩襲來,溫念抬手擋了擋有些刺眼的陽光,放下時,傅淵已經(jīng)拉著他進了房間,順勢關(guān)門阻擋了外頭照進來的一點光。
“阿念,其實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劉二公子是不是劉書煜的轉(zhuǎn)世,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很希望他們在一起?”
“有情人如果不能終成眷屬,那會是一件很悲傷的事,我就推一把,刺激他一下,可不算同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