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雁門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
通往郡城的黃土路上，也因?yàn)檫@場小雨，變得格外難行，布滿了泥濘和深淺不一的水凼。可即便如此，來往進(jìn)出的百姓，仍舊是絡(luò)繹不絕。
鄉(xiāng)野人家的村民，每逢月初和中旬，總會進(jìn)上一趟縣城，買些雜貨，用以置補(bǔ)家用。
這一日，一名身穿布襦裙的女子來到郡城。她年歲不大，約莫二十出頭，模樣算不得出眾，也就五官看起來清秀一些，頭上盤起的發(fā)髻裹有一張刷洗得發(fā)白的淺藍(lán)方帕，插有一支廉價的木釵，身上的襦裙縫有許多疤補(bǔ)的布丁。
典型的農(nóng)家女子打扮。
諸如這樣的女子，即使走在街道，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入城之后，女子輕車熟路，來到城里一座大戶人家的后門，伸手輕輕敲了三下。
不多時，后門打開，從里面走出個老媽子。
“大娘，這是本月織好的布匹，請您過目?！迸咏庀卤吃谏砗蟮男心?，將它打開，她的聲音很柔，形態(tài)舉止皆是落落大方。
“不用看不用看，這么多的織女之中，你啊，我是最信得過的，手藝又好，人又細(xì)心?！?p> 說著，老媽子拿出一小口袋，交到女子手中：“你拿好，這是本月的布錢?！?p> “大娘，您給的太多了。”瞧了眼那錢袋的分量，女子連忙搖頭。
“現(xiàn)在到處都兵荒馬亂的，你又是個婦道人家，聽說你家里還有個病了的老娘，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你瞧瞧，比起上月來時，你又消瘦了許多，別人不心疼，大娘心疼！”
老媽子氣勢鼓鼓，然后不由分說把錢全都交到了女子手中。
“大娘，真是謝謝您吶！”
再三鞠躬感激之后，女子才雙手接過錢袋，與老媽子道了別。
拿了賣布匹的錢，女子下一步就是去給家中患病的母親買藥。
走在行人熙熙的街道上，聽到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近些時日的傳聞。
并州啊，出了個大英雄！
僅僅帶著兩百麾下，就干掉了鮮卑人的一萬先鋒軍，可真是給咱們漢人長臉！
百姓們在傳頌起這件事的時候，無一不是口沫橫飛，神色里充滿了興奮，渾似自己也身在當(dāng)場一般。
據(jù)說那個鮮卑先鋒官的頭顱，就掛在雁門城里示眾！
好多人都趕著去看了。
女子聽著這些傳言，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心中更是毫無波瀾。
她今天領(lǐng)了這么大一筆錢，給母親抓了藥，也會剩下許多，可以給兒子買身新衣裳，以及他念叨許久的酸果糖，回到村里，也可以拿出些錢，請瓦匠幫忙補(bǔ)補(bǔ)每逢下雨就漏水的屋頂。
若是還有剩余，也可以慢慢攢下來，留著兒子將來娶媳婦兒用……
她所想的啊，盡是這些生活瑣碎。
來到藥鋪，女子照例說了要抓的藥材名字。
很快，藥鋪里的學(xué)徒將藥材備齊。
然則，當(dāng)女子付錢時，學(xué)徒只瞅了一眼，便將已經(jīng)遞出的藥材又收了回來。
“小娘子，你這些錢可不夠?！睂W(xué)徒如是說著。
女子有些不解：“上月來時，不就是這個價錢么？”
“呵，這世道兵荒馬亂的，吃的用的都在漲價，你原先那點(diǎn)錢哪夠？”藥鋪學(xué)徒冷笑連連。
“這位小哥，就不能通融通融嗎？”
“通融？你看清楚，我們這里是藥鋪，不是慈善堂，給不起錢，就趕緊走，別耽誤后面排隊(duì)的人！”學(xué)徒陡然將聲音提高，言語間，已然是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女子漲紅了臉，一咬牙，還是掏錢買了下來，畢竟母親的健康，才是第一。
“買藥用了三百錢，下月還有三十天，一石糧食一百錢……”
女子提著藥，碎碎念了一路。
轉(zhuǎn)過藥鋪所在的市集，女子又七轉(zhuǎn)八繞的走過幾個狹短的巷道，來到城西唯一的驛站。
這個時代的驛站，主要負(fù)責(zé)官府文書的傳遞，以及各地緝捕的交流。當(dāng)然，偶爾也會有一些尋常百姓的家書往來。
抬頭看了眼寫有‘驛站’兩字的牌匾，女子伸手輕輕擦拭去額上的細(xì)汗，眼神中罕見的露出些許期待和雀躍，然后輕挪蓮步，邁上石梯。
在驛站大門的右側(cè)，橫放有一張涂有紫漆的楊桃木桌，桌后坐著個穿有朝廷編制服的驛卒。
“這位官爺，請問，有從雁門關(guān)寄回的書信嗎？”女子很小聲問著，即便如此，也掩飾不住她臉上的期待。
驛卒將擺在案桌上的記錄冊象征性的翻了兩頁，隨后便擺了擺手，打發(fā)道：“沒有沒有?！?p> “麻煩您再找找，也許……”
“你煩不煩啊，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驛卒將記錄冊猛地摔在桌面，發(fā)出‘嘭’的巨大聲響，同時也表明了自己已經(jīng)很不耐煩。
女子小小的‘哦’了一聲，明顯有些失望。
但她還是很有禮貌的向驛卒福了一禮，宛宛道上一聲：有勞官爺。
然后，獨(dú)自離開。
看著女子孤單落寞的背影，有年輕驛卒上前好奇問道：“馮老哥，那女子誰?。俊?p> 重新坐下的中年驛卒沒好氣道：“不過是個小小的軍中家屬，仗著自己丈夫謀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還真把自個兒當(dāng)個角兒了。每逢月初就來問，她不煩，我看著都煩了！他家男人啊，說不準(zhǔn)早就死在了戰(zhàn)場！”
興許是想到了自家毫不貼心的兇惡婆娘，中年驛卒嫉妒心起，很是惡毒的說著。
這些話，女子自然沒有聽見。
沒有消息，保不準(zhǔn)就是最好的消息呢！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
收拾好心情，走在回鄉(xiāng)的路上。
道路兩旁的樹梢長出了新的綠枝，成雙成對的鳥兒在枝頭上嘰嘰喳喳，唱響愛情樂章，用腦袋拱著彼此羽翼，親昵十足。
不知怎地，她心頭忽地有些發(fā)酸。
記得三年前，也是這樣的季節(jié)，她聽信了村子里婦人們的嚼舌，說些什么男人就應(yīng)該出去建功立業(yè)，然后干一番大事出來，封候拜將，這樣才不枉來世上走這一遭。
她聽了進(jìn)去。
所以，丈夫投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