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個炎熱的夏天,程楚一個人坐在工地上,身邊停靠著拉泥灰用的推車,他已經(jīng)連干了幾天重活,累得疲憊不堪,皮膚上也起了紅疹。
每到空氣潮濕的日子,程楚渾身就容易起紅疹,不是很癢,但難受極了,讓他沒有心情好好干活,可偏偏工頭這幾天給的任務(wù)多,沒辦法請假。
一件布滿了汗水和污漬的白色T恤穿在少年身上,顯得他瘦弱單薄,露出來的胳膊被曬得黝黑,薄薄肌肉表面已經(jīng)有好幾處脫了皮。
程楚也不在意,胡亂用毛巾擦拭著,抬眼看向?qū)γ?,那里有幾個工友正聚在一起閑聊,沒有人注意他。那些人,大多有妻有子,與程楚年齡差距大,根本談不到一起去。
其中偶有對程楚熱情的人,但程楚經(jīng)歷過幾次不愉快事件之后,就不再敢接近任何人了,他一個人默默干活,每天與別人交流的話語十個手指頭都能數(shù)的過來。
用手撥弄著推車把手上的裂縫,程楚想:‘我什么時候才能擺脫寂寞呢?’他低垂下眼眸,長長睫毛遮住瞳孔,顯得更年輕了。
這時,某個年長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方說:“你呀!就該回學(xué)校去讀書,這樣子的生活不適合你?!?p> 程楚抬起頭來,看到工頭正站在不遠(yuǎn)處盯著他,程楚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不置可否,讓他再去讀書簡直是天方夜譚,不說沒那個學(xué)費(fèi),就是有,他也早就讀不進(jìn)去了。
工頭向程楚坐著的方向走了幾步,想再說些什么,但頓了頓,還是止住了話頭,轉(zhuǎn)而囑咐他:“今晚你去老吳那間宿舍住吧,老吳家里有事,辭工了,你那間我安排了個新人,明天搬過來,晚上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干凈。”
“好?!?p> 沒有多余的話語,程楚機(jī)械性應(yīng)諾著,抬手去撓胳膊上的紅疹,卻被工頭制止了。
“你那個過敏很久了吧?不要用臟手去撓,會更嚴(yán)重,待會兒我給個地址,那里有家很不錯的門診,你去看看,黃梅天還要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你這樣會影響工作的?!?p> “好?!?p> 依舊是一個單音,程楚再次低下頭去,工頭朝他搖了搖頭,顯出無奈的表情自顧自轉(zhuǎn)身走開了。
這是個不錯的工頭,雖然人長得粗獷,但心思卻出奇細(xì)膩,比程楚以前遇到的工頭都要好。
他給程楚安排的新宿舍,程楚去過,比原來那間寬敞明亮多了,還有個小陽臺可以晾衣服,不用把衣服晾在屋子里增加濕氣。
程楚雖然表面上沒什么反應(yīng),但心里他還是很感激工頭的,又過了片刻之后,他開始感覺無聊,于是把毛巾搭在肩上,站起身來干活。
坐在對面的幾個人瞟了他一眼,把頭湊到一起竊竊私語,大概是在猜測程楚為什么年紀(jì)輕輕就出來打工,不去多讀點(diǎn)書吧?反正他們怎么想程楚也不會在意,他只想著快點(diǎn)干完活之后,去醫(yī)院看看,然后回家睡覺。
一旦忙碌起來,時間就會過得很快,天空還沒有被夕陽暈染,程楚已經(jīng)站在了工頭的辦公室里,工頭遞給他一個牛皮信封,說:“小楚,這個給你,是老板給的分紅,不多,但等到工期結(jié)束,還會有,這次老板挺慷慨的,你賣力點(diǎn),下次接到工程我還找你干活。”
“謝謝大叔?!背坛舆^信封打開看了看,里面是五六張百元大鈔,足夠他這個月的生活費(fèi)了,不自覺間,少年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那鳳尾翎就像是小扇子一樣,在少年眼眶底下留下陰影,工頭為此稍稍愣神,但他很快調(diào)整過來,繼續(xù)說:“我聽說你前幾天請幾個組的工人們喝酒,把生活費(fèi)都用完了,是真的嗎?”
“……是,”程楚不太愿意提起那件事,但工頭提了,他也不好不說,于是回答:“我確實(shí)請他們喝酒了,但那不是自愿的,他們說要比酒量,每個人都參加,輸?shù)恼埧?,結(jié)果我輸了,只好請他們喝。不過生活費(fèi)沒用完,我口袋里還有些,跟他們說用完了,只是怕他們又整出什么主意來花錢而已?!?p> “原來是這樣,那就好,你以后這種事少參與,小孩子喝酒對身體不好,不像那些大老爺們,喝多少都喝不死?!惫ゎ^明顯在為程楚抱不平。
程楚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他們也不是經(jīng)常來找我玩。”然后他把信封揣進(jìn)口袋里,說:“大叔,你那個門診地址還沒有給我?!?p> “哦,對了,門診地址?!惫ゎ^重復(fù)了一遍程楚的話,打開抽屜從角落里摸出一張名片,遞給少年。
程楚接過來一看上面的抬頭,差點(diǎn)吐槽,他問:“這不是減肥門診嗎?你介紹我去減肥門診干什么?”
“我不是介紹你去減肥門診,我是介紹你去找上面寫著的那個醫(yī)師看看,他是皮膚病??频模F(xiàn)在專門診治因?yàn)闇p肥藥過敏的病人,你那點(diǎn)錢,去大醫(yī)院來回幾次就不夠吃飯了,去他那里實(shí)惠,而且我跟他有點(diǎn)交情,可以幫你打打招呼,說不定治療費(fèi)還能減免?!?p> 說完,工頭站起來湊過身體隔空指了指名片上的醫(yī)師名字。
程楚瞅了一眼之后,給工頭道過謝,就告辭離開了,臨走時,工頭還不忘關(guān)照他:“一定要去找那個姓洪的醫(yī)師啊!他們那里只有他一個看皮膚病?!?p> “知道了,大叔再見?!背坛髶]手,很快走出辦公室。
來到大馬路邊沿,程楚騎上自己那輛二手電瓶車,再次掏出名片確認(rèn)地址之后,才朝著既定方向出發(fā)。
剛到第一個四岔路口,細(xì)雨就開始落下來了,程楚不耐煩的看了看天空,烏云黑壓壓的,好像再過不久要下大雨,這讓他猶豫起來,看了眼車兜。
車兜里空空如也,不要說雨披,連把傘都沒有,要是今天去門診的話,說不定會變成落湯雞,潮濕的感覺現(xiàn)在對于他來說可不好受,再說工人們用的公共浴室今天可能也不開門。
幾個原因湊在一起,再加上這路口紅燈的時間似乎特別長,磨掉了程楚的耐心,于是他臨時決定今天不去門診了,趁著雨沒下大,回宿舍收拾東西搬家。
程楚這邊決定得很輕松,但工頭那邊就不一樣了,等到所有工人都離開,天已經(jīng)團(tuán)黑,工頭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抽煙,看著手機(jī)打發(fā)時間。
這時,一陣音樂響起,是有人打電話過來,他拿起話筒,對著里面漫不經(jīng)心招呼了一聲。
里面的人似乎很不耐煩,直接了當(dāng)問:“他怎么沒來?”
“什么他沒來?”工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反問了一句,注意力從手機(jī)上轉(zhuǎn)移開來。
聽筒里的人說:“你介紹的那個小子,他沒來看病,怎么回事?”
“哦,可能是下雨的關(guān)系吧,”工頭并不因此感到驚訝,他望了眼窗外,跟對方解釋:“那小子過敏就是因?yàn)槌睗?,白天他下班沒多久,天就黑下來了,我估摸著,他可能沒帶傘,所以就臨時決定改天再去你那里了。”
“是嗎?”電話里的人語氣緩和下來,“那下次他什么時候來,你通知我一聲?!?p> “哎!我說小輝,你是不是上次來看上他了?怎么對他那么關(guān)心?”工頭調(diào)侃對方。
可電話另一頭的人卻立刻生氣了,吼道:“誰看上他了?會不會說人話?!一個邋里邋遢的小工人,我關(guān)心他是因?yàn)槲野指愕慕磺?,要不然這種沒得外快賺的病人,我才懶得管呢!”
“好,好,我說錯了還不成嗎?小輝你別著急,他一定會去的,明天我問問他,給你個確定時間?!?p> “嗯,掛了?!?p> 對方哼出一聲鼻音,匆匆掛斷電話,工頭聽著話筒里最后的聲音,心里卻沒來由涌上來一股不安。
那個叫小輝的人,是他過去一個老同事的兒子,第一次見到他,工頭就覺得不能跟他多嗶嗶,倒不是因?yàn)檫@個人長得有多么兇惡,而是因?yàn)樗o人的感覺很不好,工頭也形容不出來這是一種什么感覺,反正對此人有些敬而遠(yuǎn)之。
這次介紹程楚過去,他確實(shí)是好心,沒想別的,程楚雖然不用養(yǎng)活一大家子,但平時花錢也不省,常常口袋里布貼布,掏不出幾個鋼镚來,去小輝那里看病能省很多錢。
但是鑒于他自己對小輝的印象,工頭還是事先打了個電話,說明程楚的情況,沒想到,對方態(tài)度很積極,還說在工地上見過一次程楚。
剛開始工頭沒在意他的話,見過就見過唄,在工地上風(fēng)吹日曬的工人,見過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少他那一個。
可現(xiàn)在這通電話,卻讓工頭不淡定了,他稍微了解一些程楚過去的履歷,也很可憐這個少年,像小輝這種人,萬一真的如他玩笑中所說,盯上程楚,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想來想去,工頭還是決定明天問問程楚,如果少年自己不想去了,那最好,如果還想去,就想辦法再給他介紹個地方看病,程楚耳根子不硬,說動他很容易。
至于小輝那邊,搪塞得過去就搪塞,搪塞不過去頂多不來往,工頭也不會在乎那點(diǎn)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