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月間的太陽炙白地烤著大地，誰也不敢出門。
一到午后，驕陽就將它那似火的光傲慢地布滿走廊，通過門殘忍地送進一道長方形強烈的光束，灑落在客廳水泥地面上锃亮閃著白色的火苗，屋里跟蒸籠式的熱得人直淌汗。
這不，寧勃海熱得也只是小睡一會兒，就起床，半躺在客廳的涼椅上，濃眉下瞇著眼，裸露的古銅色結(jié)實的胸肌上冒出汗珠晶亮，搖著有些裂口的大蒲扇，偶爾起身端起圓木桌子上的白瓷盅大口大口喝著濃濃的涼茶。
白梅也跟著起了床，穿著一件無袖的淡綠色棉綢旗袍裙，先到寧霖房間看了一眼見沒人，到廚房見中午給她留的午飯沒動，抱怨了句。
“這么熱的天，這死丫頭飯也不吃，又不知野到哪去了?！?p> 說完，直徑走到窗前縫紉機前坐下，雙腳放在縫紉機踏板上。
透過藍色棉布窗簾也可以看到那太陽光的強烈，隱隱灑在縫紉機桌面上凳子上，坐在縫紉機前明顯感覺到熱氣。
白梅取開縫紉機中心木板，翻出小黑羊模樣的機頭，然后側(cè)著腦袋，小心的將一根白色細線從機頭的針眼穿過。
只見那黝黑黑發(fā)亮的頭發(fā)簡單地挽在頭頂上有些松散，好象隨時會散落下來。
這時她已經(jīng)坐正身子，左手旋轉(zhuǎn)了兩下機頭尾巴上的輪子，放在踏板上的雙腳開始勻速上下踩著，白晰而光滑的小腿象在隨著音樂有節(jié)奏的打著節(jié)拍。機身邊的皮帶輪在快速旋轉(zhuǎn)著，發(fā)出有節(jié)奏“噠噠噠噠”的聲音。
只見白梅那雙黑眸專注地盯著針頭，那雙滑若凝脂柔若無骨的雙手指扶著兩片淡藍色棉布小心地從一起一落針頭下順暢的走過。淡藍色布上留下一道直直的白色線路。
這時，寧霖出現(xiàn)在家門口，叫了聲：
“爸、媽，秋老師來了。”
話音剛落，秋老師穿著白色短袖襯杉出現(xiàn)在家門口，正好擋住了那道長方形光束，地上投下黑色修長清瘦人影。
寧勃海和白梅同時驚訝而慌張地從凳子上起身站了起來。白梅邊放下手里的活，邊招呼。
“請進，請進?？煺堊！?p> 邊從門邊拿過一把折疊木凳子打開，隨后進了廚房。
寧勃海邊招呼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進里屋穿了件白色背心汗杉出來。
寧勃海見那秋老師清癯的臉上布滿了汗珠，趕緊把蒲扇遞過去。
秋老師被太陽光曬得有些發(fā)紅的臉微笑著，用手擺了擺拒絕道：
“謝謝，不客氣。不熱不熱”
說著從褲包里拿出一張灰白方格手帕擦臉上和頭上的汗，頭上本不長有些泛白的頭發(fā)濕露露向后順貼著。
白梅遞給秋老師一杯剛調(diào)制的桔子蜂蜜涼水，只聽得“咕嚕咕嚕”順著秋老師那喉嚨一杯下去，秋老師感覺到一陣透心的涼爽，終于把那熱得有些冒火的熱氣給降了許多。
不由得嘆道：“今天可真是熱?！?p> 扯了扯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襯衣，有些尷尬地自嘲笑道。
“大中午的陽光太毒了，真是進了一個天然的大浴缸，不能反抗地被迫淋了毒光浴?！?p> 說著低頭，看了下紅通通有些火辣的兩手臂。
寧勃海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心地問道：
“秋老師，這是家訪嗎？”
秋老師轉(zhuǎn)頭看了一眼站在身邊的寧霖，寧霖早進自己屋換下被汗水濕透了衣服，穿了一件的確良暗花無袖杉。
寧霖昨夜哭得早沒了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還是腫鼓鼓的，好似瘦小的金魚眼，怯怯的小眼神偷偷瞄了一眼寧勃海。
未等寧霖說話，秋老師笑著回答道：
“也算是吧。不會打攏到你們吧？”
白梅趕緊接了過去，“哪里的話。這么大熱天，你們還要家訪，可是難為你們了。”
秋老師淡淡地笑笑，“那就好?！?p> 頓了一下，接著說道：“這次寧霖同學(xué)考得不錯。想聽聽對她下一步升學(xué)，你們家長有什么打算？”
寧勃海輕松地笑道：“準(zhǔn)備讓她參加省城明華機械中專學(xué)校考試?！?p> “為什么？”
秋老師有些驚訝問道。
“這個嗎，主要是考上了就可以有工作了。出來也是中專學(xué)歷。并且很難考，面向全省招生，參加考試的人很多，聽朋友說，以她的成績應(yīng)該沒問題。”
秋老師看了一眼坐在旁邊陪著笑臉的白梅，“你們確定了嗎？有沒有征求孩子的意見?！?p> 寧勃海有些遲意了下，語氣有些堅定。
“征求過了。我們家都是這個意見?！?p> 秋老師皺緊了眉頭，臉上笑消失了，屋子里的空氣開始有些窒息，越發(fā)地?zé)?。寧霖那雙腫鼓鼓渴望的眼睛熱切地望著秋老師。
良久，秋老師溫和地說道：“其實今天，我來就是受寧霖的邀請?！?p> 從他進門那刻起，寧勃海早已猜到他來的目的，沒有驚訝。
秋老師見他沒有吭聲，繼續(xù)說道：“寧霖她本人不愿去考那所學(xué)校。她希望繼續(xù)升學(xué)，將來能夠上大學(xué)?！?p> “上大學(xué)？”
寧勃海聲音開始有些粗暴起來，臉上也沒了笑，狠狠地盯了一眼低著頭的寧霖。
“她那點成績，還想上大學(xué)。平時不努力，連個縣重點都考不上，可能考得上大學(xué)嗎？”
“我想只要她以后努力，勤奮學(xué)習(xí)，再努一把力，應(yīng)該沒有問題?！?p> “沒問題？就你們那學(xué)校，出了幾個大學(xué)生？教學(xué)質(zhì)量那么差，老師水平那么差，你能擔(dān)保，她將來就考得上？”
秋老師被直問得有些羞愧難當(dāng)，竟有些無言以對。
但還是耐心地說道：“我們學(xué)校是沒有幾個考上，但是也不是沒有。她還是個孩子，我們作為大人，作為家長，對孩子的愛不僅僅是吃和穿的問題。是不是應(yīng)該給她們機會，為她們創(chuàng)造機會，信任她們，鼓勵她們，幫助她們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孩子也是有思想，有生命個體，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去尊重她們意愿，才是對孩子最好的愛......”
寧勃海打斷了秋老師的話，眼里露出不屑，沖著寧霖嚷道，又好似說給秋老師聽。
“聽聽，沒幾個考上。你那成績，趁早放棄......夢想能當(dāng)飯吃？實現(xiàn)不了夢想，你一個大姑娘去討口？愛，什么是愛，給你吃，給穿還不夠，把你餓著了？冷著了？我和你媽在外干死干活為的什么，不就是你們姐弟兩嗎？我們還虐待你了不成？把你養(yǎng)這么大......
再說，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有一個工作就可以了，能養(yǎng)活自己就行了。古人都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多了事多麻煩......”
秋老師臉一陣陣紅起來，身上的汗已經(jīng)開始再次浸濕了后背。面對這樣一個不進油鹽，這個年代還滿老子封建思想的家長，他實在坐不住了，猶如針扎，站起身正準(zhǔn)備告辭。
哪知寧霖噗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寧勃海的面前。
秋老師楞了，停住腳，白梅和寧勃海瞬間從凳子上站了起來，三個成人都驚愕地看著她，好似被膠注在地上凝固了一般。
“爸爸，求您了，讓我繼續(xù)讀高中吧。我真的想讀大學(xué)......”聲音近似于嘶啞，哽咽地聲音哀求著。
只見傾盆淚水從寧霖紅腫的眼睛里噴泄而出，仰起的小臉已經(jīng)被水幕布滿，鼻涕眼淚滾入嘴里，順著下頜流入脖子浸濕了胸膛，落在锃亮的水泥地板上，一縷縷睫毛掛著水幕模糊了雙目看不清爸爸的模樣，只知道哭腫的嘴唇艱難地一張一翕。
“求求您了，爸爸......我以后保證好好學(xué)，相信我?！?p> “我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爸爸......”
接著又移動雙膝跪著轉(zhuǎn)向媽媽，依然仰著她那淌滿淚水的小臉，可憐巴巴地望著媽媽。
“媽媽，相信我，我保證會好好地學(xué)做家務(wù)，好好地帶弟弟，好好地去守攤，決不偷懶，決不貪玩。媽媽......求求你媽媽......”
一陣陣可憐的哀求聲和嘶啞的嗚嗚哭泣聲在這個不大的客廳里回響讓人撕心裂肺般的痛。
在一旁的白梅哪見得女兒這般，早己是泣不成聲。卻不敢上前扶起，也不敢說話。
那寧勃?？粗厣线@個不爭氣的女兒，咆哮起來。
“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在這兒給老子丟人顯眼。沒一點出息。這么點事就下跪，以后豈不是事事下跪。你老子我還沒死。”
見女兒不起，捏緊了拳頭，咬牙切齒說道：“求我也沒用?！?p> 說完狠心地轉(zhuǎn)過身去，也不再理睬跪在地上的寧霖。
房間里只聽見那兩個女人的哭泣聲，和墻上那掛鐘發(fā)出的嘀嗒嘀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