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當年伊萊亞斯在布達拉宮廣場看見林關和的那樣,暮色中的遠山,被白雪覆蓋了山頂,光線忽明忽暗,廣場上還是那些人圍著她。只是,這一次,林關和在人群中第一時間就認出他來,并主動走向前來,沒有暖場寒暄,她直接進入了正題,“這是我們的向?qū)?,他會安排你們上山。”說完,她又轉(zhuǎn)身回到了人群中。
“是不是你們中國女人都是這樣?”伊萊亞斯向秦逸子問道。
“在職場里呆久的女人才會這樣?!鼻匾葑优呐睦嫌训募绨?,那動作的意思是,你們老外關于東方女子的理解可以翻篇了。
夜里,海市蜃樓浮在群山間。媒體人紛紛從敞篷里鉆出來,很快地,山谷一側(cè)架滿了攝像攝影機器,林關和在機器中穿梭,空氣冰涼地混合了帶著酒精的尿味,幾乎在鼻尖凝結(jié)成冰,她皺了皺眉,“這幫老油條!”她找到一個角落,蹲坐了下去,眼前幻夢般的情景很快就把她的情緒帶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四周只有快門的聲音此起彼伏。
不遠處的伊萊亞斯,在身后靜靜地看著這個女子,她給他的感覺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上前去。天地萬物,天排第一,海市蜃樓抓住了所有人的關注,包括他在內(nèi)。
“馬丘比丘?!彼哉Z道,很快地就從外套夾層里掏出隨記本和筆,就著微弱的光快速地描畫了起來。
直到那幻象被空氣抹去,人們紛紛發(fā)出惋惜的聲響。林關和才向人們發(fā)出邀請,“各位媒體老師,我們到大帳篷去?!?p> 秦逸子跟著伊萊亞斯,兩人看著這矮小的中國女人置身于一群男人中間,那語氣聽上去像是商量,實際上是脈絡已經(jīng)成形的計劃宣告,“這次拍攝主題,我們就圍繞著這幻象來吧?!?p> 現(xiàn)場所有人一拍即合。只是不到片刻,帳篷里就有人高喊:“沒拍到!”四下一片騷亂,人人檢查起機器來。
什么都沒有拍到?,F(xiàn)場有28臺攝影機,4臺攝像機,40多個手機,包括其中一個向?qū)匀皇褂玫闹Z基亞在內(nèi),沒有一個人類科技發(fā)明的機器收采到一張有用的畫面。
全部白茫茫。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在未來只會成為陳述者的一聲嘆息,聽者聽來的一次胡扯,林關和不會知道,那是五年后的自己——“我”,用意識般的身軀穿梭進了所有的機器里。
當時也沒有人知道,只有伊萊亞斯用筆畫了這一幕,除了秦逸子。
深夜里的冷山,猶如被冰凍住的巖石,人類的一切動作只會迎來極度寒冷這一個回應,人們只能紛紛回到各自的帳篷,夾帶著遺憾和困惑,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進入了睡眠。
直到最后一座帳篷里的光被人熄滅,伊萊亞斯仍清醒著。他靜悄悄地走到林關和的帳篷外,壓低了嗓音,第一次喊出這個他已經(jīng)認識20多年的名字,“LIN GUAN HE?!?p> “你進來吧!”沒有矜持,沒有猶豫,她瞬間就拉開了帳篷,三天來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一直縈繞在腦海,她害怕這雙眼睛會和海市蜃樓一樣,隨時會被抹去。
寒風在帳篷外呼嚎,像瀕死的孤狼,昏暗的充電手燈在帳篷外投下孤男寡女的身影,曖昧的氣息在燈下彌漫,帳篷窄小的,一只螞蟻都無法轉(zhuǎn)過身去,她有一瞬間感到難堪,眼看這難堪就要變成一座實體,不遠處傳來拉開拉鏈的聲響和咳嗽聲,她才關了燈。她不是從修道院里出逃的修女。哪怕再過百年,一個好名聲,仍然是女人行走江湖必須立的牌坊。
兩人只能并排躺下,在狼嚎一般的風聲中,雪山和星光投在帳篷的夜光中,用只有對方才能聽見的音量,他和她完成了從姓名出生年月日,工作背景,家庭情況,未來計劃的所有信息對接。能讓這兩個人如此敞開心扉的,除了那兩顆無法修改的痣,還有伊萊亞斯說出童年到少年他一直做過的關于她的夢,更有尚未長出清晰骨骼的男女情動。
內(nèi)心涌動的男女,就連對方有幾根手指頭都想要親自數(shù)清楚,流逝的時間是最大的罪人。直到第一絲陽光即將掀起日間的大幕,這高大的男子才像一條訓練有素的軟體動物,在四周鼾聲起伏的帳篷群掩護下,鉆爬回自己的帳篷。
接下來的時間里,林關和和伊萊亞斯的秘密情事,像潮濕的苔蘚在陰暗的角落里以可見的速度瘋長,他們的視線經(jīng)常越過他人的身影,爭分奪秒地對接,好像對方是只有自己才能見到的幽靈。甚至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兩人擦肩而過時,有意無意碰了一下他的指尖。
不,她一定是故意的?!拔摇碧私馕易约毫耍扒橛钦5摹边@句話就像是林關和的一根DNA,少一個字都不行。這兩個恨不得把時間拉長的男女,躲在不得不分離的機場2號門旁邊的一根大柱子后,第一次吻到了一起。他在飛機上時不時嘴角帶笑像個沒見過女人的愚鈍少年,她則一如既往,臉上仍然像抹了冰,只是現(xiàn)在抹得更厚了,這才得以把那顆渴望再見他的心壓進胸腔里。
“我”毫不懷疑,這兩個人都想從各自的機艙里跳出去,僅憑著思念的引力,就能再把對方緊摟進懷里。
夜里的BJ城,從高空看去,就像一張精密編織的光網(wǎng),以前她最怕飛機降落,這里并沒有一盞燈屬于她。如今她有了光,卻又跟BJ沒啥關系。太過熱烈,人就感到虛無,她回到家后,又在近10個小時有如螞蟻啃噬的漫長等待中,手機一身聲響,對方一聲Hello,兩人的感情算是真正長了根。
“我可以到中國去工作?!彼谀沁吶绱撕V定。
“好”。她在這邊毫不猶疑。這就是林關和,孤寂最重時,任何一塊浮木她都想抓住。
“我”明白了梅妮看見丈夫和另外一個自己在一起時的心情。人類發(fā)明了那么多愛而不得的悲情詩句,其實兩個字就夠我用了:不爽。是“我”把自己引向了他,是“我”給自己戴了一頂全天下男女都不愿意戴的綠帽,對此我無話可說。
“我”完全可以進入她的手機里,利用信息的斷錯率,把這對男女的幻夢掐死??伞拔摇辈]有這么做,梅妮也沒有這么做,我們都希望曾經(jīng)的自己能愛人,有人愛。畢竟提起過去,歡樂太少了。
這就是我回到過去的短短三天。當時的一個起心動念,接下來一切都重寫,林關和和趙可兒,成為了密切的朋友,經(jīng)常碰面甚至周末住到對方家里去的那種密切,而秦逸子也隨著林關和和伊萊亞斯感情的深入,也加入到她和趙可兒的友誼中去了。
“我”則時而漂游在BJ的上空,時而飄游回母親的墓前,那墳墓四周長滿了雜草,而我從未有勇氣鉆入棺木中,不忍看她如今已成一具白骨。更多的時候,我則是漫無目地在過去歲月里漂游,我漸漸習慣把這個時空里的林關和當作另外一個人,和我毫無關系的人,而那仍然冰封在五年后三角塔里的伊萊亞斯、梅妮、林關和,才是“我”的世界。
靈與肉可以分離嗎?可以。
我想,該是時候叫我自己“塞林格”了,林關和這個名字不再屬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