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宴散,嬪妃們陸續(xù)出了乾清宮,乘了轎子,各回宮室。
夜風(fēng)時(shí)起,吹拂著乾清宮屋檐下頭懸著的紅木嵌五彩琉璃瓦宮燈微微晃動(dòng),映照著地下的人影也搖動(dòng)不已。
唐氏身有病灶,被風(fēng)一吹,不由輕輕咳嗽了幾聲,原本蠟白的小臉許是因著在宴席上吃了幾杯酒的緣故,泛出一抹暈紅。
她雙眸澄澈,柔情若水般的望著自己的夫婿,柔聲道,“王爺,妾身不冷?!?p> 陸肅攥著她的手,凝著她的眸子,低聲道,“還說不冷,這手涼的像冰一般了。你身邊人是怎么伺候的,手爐里炭都熄了,也不知道添換。待回去,本王定一個(gè)個(gè)打她們的板子!”
唐氏有些不好意思,面上紅暈更甚,垂了臉輕輕道,“王爺不必罰她們,是妾身不想多事。”
“你呀!”陸肅斥了一聲,似帶了幾分無奈之意,“人給你,便是任你使喚的。你總想著她們,她們樂得耍懶?!?p> 夫婦二人立在乾清宮外,柔情蜜意,旁若無人。
……倒還,真像一對(duì)恩愛夫妻呢。
云筱柔冷眼看著,心中暗暗道了一句。
“奴婢聽人說起,這位慎親王妃原是泰安公的嫡親孫女,本也是世家的小姐。只是泰安公早年間壞了事,先帝指婚之時(shí),家業(yè)早已衰落,不過是外頭名聲好聽,內(nèi)里實(shí)則虛的很。只是,肅親王與這位王妃情分倒是極好,伉儷情深,京中許多貴胄女眷都羨慕的緊呢。”
秀芝看她注視肅親王夫婦,只當(dāng)她心中好奇,便將這緣故說給她聽。
他若當(dāng)真這般寵愛王妃,也不會(huì)來與她私會(huì)相好了!
雖明知他只是逢場作戲,云筱柔還是覺著胸口發(fā)悶,心頭大大不快。
雙手緊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的痛楚,令她回過神來。
“去翊坤宮吧?!?p> 乾清宮去往翊坤宮,需過了月華門,再穿過長街,頗有些路途。
云筱柔走到翊坤宮門外時(shí),距梁成碧派人捎信與她,已過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
門上,大宮女春晴正不住向外張望,好容易瞧見她的身影,忙道,“云常在,您怎么才來,娘娘可等的心焦了?!闭f著,讓她進(jìn)去,便將門關(guān)了。
云筱柔徑自向里走著,口中淡淡說道,“今兒是元宵節(jié),太皇太后、陛下都在宴上,不叫散,我怎么敢走?”
當(dāng)初,她不過是看著梁成碧貴為皇貴妃,想著她能依著小說劇情托舉自己一把,方才卑躬屈膝。
一路走到翊坤宮偏殿,梁成碧正坐在羅漢床上,臉色微微發(fā)白。
云筱柔脫了斗篷,上前行了禮,微笑道,“娘娘,夤夜將臣妾傳喚過來,可是有什么要緊事么?”
梁成碧先不說話,賜座上茶已畢,方將近日打探之事講了一遍,兩只眼睛直勾勾盯著她,“體順堂里那個(gè),果然懷了龍種,你可有什么主意?”云筱柔握著茶盅蓋子,輕輕撥弄著碗中浮葉,淡淡說道,“臣妾先問娘娘一聲,娘娘又作何打算?”
“自是留她不得!”梁成碧脫口便道,“堂堂皇長子,怎能從一個(gè)下賤婦人的肚子里爬出來?!”
云筱柔心中道了一句,面上微笑道,“娘娘既然已有決斷,要做什么,自管做不就是了?”
“皇長子身份貴重,非尋?;首涌杀?,如今宮中又無皇后,陛下多年無子,乍得麟兒,保不齊……娘娘,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啊?!绷撼杀袒秀绷似蹋а赖?,“本宮豈不懂這些道理……只是,本宮請(qǐng)的師父已連續(xù)做了幾日的法,還不見什么效驗(yàn)。分明,咒穆桑榆時(shí)倒是很有用?!?p> 云筱柔暗中譏笑她迷信愚昧,口中說道,“娘娘,師父那法子太慢了,不如直接動(dòng)手,立竿見影?!?p> 梁成碧心頭一驚,不由道,“你是說……你讓本宮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動(dòng)手?”
“娘娘,”云筱柔微笑著,將身子微探過去,柔聲細(xì)語,“您可是梁妃娘娘,梁相爺?shù)牡沼H女兒,縱然有些什么,外頭還有相爺呢。陛下再怎么,也得看著相爺?shù)拿孀硬皇??年三十夜宴上,娘娘您鬧了那么一場,太皇太后陛下都未責(zé)罰于您,足見那女子在陛下心里分量不過如此?!?p> 云筱柔眸中微光閃爍,又添了一句,“娘娘,這宮里頭聽見有人懷了身孕,跳腳大發(fā)雷霆的,該當(dāng)還有一位吧?”
“你是說……穆桑榆?”
梁成碧搖頭斥道,“一個(gè)在上河園等死的人,還能做什么!”
“不必她做什么,要她一條命也就足夠了?!痹企闳嵝闹辛R著她愚蠢,還是耐著性子一一說給她聽,“兩邊同時(shí)下手,體順堂里那位流產(chǎn)血崩而亡,上河園里穆貴妃畏罪自盡。娘娘說,這一石二鳥的計(jì)策,好不好?”
“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痹企闳岽瓜卵垌?,抿著碗中的茶水,“臣妾也是為了娘娘著想,倘或娘娘并無這個(gè)膽量,便當(dāng)臣妾什么也沒說過。夜深了,怕待會(huì)兒宵禁,臣妾先告退了?!?p> 放下茶碗,她起身行禮,便扭身朝外走去。
獨(dú)剩下梁成碧一人,呆坐于殿中。
一道怪風(fēng)自窗縫中吹來,令她打了個(gè)寒噤,燭火搖曳,照著一室家什,仿若鬼影憧憧。
“春晴,春晴!”
春晴忙走了進(jìn)來,低聲問道,“娘娘,什么吩咐?”
梁成碧指著對(duì)面墻壁上的一道黑影,“你瞧,那里、那里是不是有人?”
春晴被她一說,心頭也突突直跳,忙掌燈過去,照了照卻什么也沒瞧見,方回首道,“娘娘,沒有人呀。”
梁成碧手臂垂了下來,“沒人就好,沒人就好……”
春晴放下燈臺(tái),輕步走到她身側(cè),“娘娘,您可別轉(zhuǎn)錯(cuò)了主意。適才奴婢在外聽著,云常在滿口蠱惑之言,她是想挑唆娘娘出頭。”
梁成碧苦笑了一下,看著她滿面關(guān)切的神情,摸了摸她的臉,“你是為了本宮好,本宮心里都明白。只是,本宮……本宮已無路可退了?!?p> 父親的信,說的已再明白不過。
她只能拼盡全力去爭那頂后冠,不然她便一無所有了。
……若保不住,那就一起完了吧。
梁成碧緊閉了眼眸,片刻說道,“春晴,把那位替本宮做法的師父請(qǐng)來?!?p> 同是元宵良夜,柳府正房內(nèi)。
“帶上來?!?p> 柳芄蘭相陪嫂子在上首坐著,淡淡吩咐道。
那丫鬟窩在地下,抖如篩糠,一聲兒不敢言語,亦不敢抬頭瞧上一眼。
柳芄蘭言道,“碧桃,你做的事情,我已告訴了太太。如今打發(fā)你出門,告訴你一聲?!?p> 那名叫碧桃的丫鬟聽見這一句,登時(shí)圓睜了眼睛,痛哭流涕,“姑娘,我、我不是存心的呀……我只是想著、想著張大爺是未來的姑爺,就見上一面也不妨事……姑娘,我打從七歲就跟了您,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別攆了我……”
張淮可是許了她,事成之后,將來姑娘過門,她陪嫁過去,還要封她做姨娘呢。如今就是這門親事要黃,她在柳府做內(nèi)房丫鬟,一月也有半兩銀子的月例,天下上哪兒找這樣的好差事去?她可不出去。
“渾話!”
王氏氣的臉色發(fā)白,將手朝桌上一拍,震得碗中茶水四濺。
“你是打量你們姑娘好糊弄,還是我好糊弄?!”
王氏頗為感激的看了柳芄蘭一眼,只見她神色淡淡,平靜無波。
“嫂子不必為這種東西生氣,仔細(xì)身子要緊?!?p> 柳芄蘭開口,“碧桃,我今兒把你傳來,只是要請(qǐng)?zhí)l(fā)落你。你既如此說,那我問你,假若真如你所說,你并無壞心,那當(dāng)日你為何不直言是張淮相邀,而要假托我好友的名義?再說,便是如此,男女大防,我與他既定了親,更不能隨意私下相見。你在府中服侍了這么久,這點(diǎn)子道理還不懂么?”
話至此處,她輕嘆了口氣,“你七歲就跟了我,我待你一向不薄,今日你既能干出賣我的事來,我便也容不下你。你是府中的家生子,你娘當(dāng)初也伺候了老太太大半輩子。今兒瞧在她的面子上,我也不把你交給人牙子了,打發(fā)你出去,準(zhǔn)你歸家,你還有什么不足?”
王氏又問道,“既然拿了張淮的把柄,你怎么不早早告訴你哥,也好早點(diǎn)退了這門親事?”
柳芄蘭淺笑著,“年里人來客往的,兄長十分忙碌,還是等過了年罷?!币乐跏系男乃?,能去定安伯府上赴宴的,自然是權(quán)貴之流,倘若對(duì)方并無親事,倒也算是一段緣分,大可請(qǐng)人說和說和。
柳芄蘭垂下了眸子,柔美的臉上一片恬靜,“嫂子不必問了,他救了我,我心里感激就是了,不該再去糾纏人家?!?p> “你……怎么就那么倔呢!”
王氏正覺氣結(jié),卻聽外頭丫鬟道了一聲,“大爺回來了?!北忝Υ蜃×嗽掝^。
只見柳正峰一身酒氣,搖搖晃晃的從外頭進(jìn)來。
王氏皺了皺眉頭,掩了口鼻,“人家請(qǐng)酒,就不要命也似的喝!就吃一杯又怎的?”
柳正峰咧嘴一笑,“今兒是穆兄請(qǐng)客,他、他退了親,特別高興!”
一話未了,還打了個(gè)酒嗝。護(hù)國公,退親了?
柳芄蘭赫然想起,初一那日在定安伯府上遇見他,他談起退親時(shí)憤懣至極的樣子來。
這尚在年里,他便將親事退了,足見這樁親事對(duì)他煩擾之甚。
柳芄蘭垂首撫弄著茶碗蓋盅,兄嫂的言語不絕入耳。
“敢是護(hù)國公?前兒京里傳的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恍惚聽底下人也議論過,說什么這護(hù)國公如今飛黃騰達(dá)了,便不認(rèn)人起來,想換老婆。原來,竟是真的?”
“哪有此事!是那鄭家的女兒先做了對(duì)不住他的事,趁他離京之際,同人勾搭。穆兄回京之后,便張羅著要退親,只是不想聲張,也算給鄭家留足了臉面。誰知堂堂國公府門第,也學(xué)那起子地痞無賴的做派,死皮賴臉的糾纏不休,足鬧了一月有余。直到昨日,鄭家族中才有兩位叔伯出面,上門向穆兄賠禮致歉,把親事退了。穆兄今兒一高興,就請(qǐng)我到德興樓吃酒,所以弄到這個(gè)時(shí)候?!?p> 柳正峰飲酒歸來,又一氣兒說了這許多話,便覺著口干,端起丫鬟送來的醒酒茶,一飲而盡。
原來,這里面竟還有這么一樁故事。
他二人的境遇,倒還有幾分相似。
王氏卻道,“竟還有這等事!鄭家小姐也是好端端的名門閨秀,怎會(huì)如此不知檢點(diǎn)?這話既是他告訴你的,莫不是還有什么隱情吧?”說著,便抿唇一笑,“你們男人啊,那張嘴當(dāng)真叫人信不得?!?p> 這本是他夫婦間的玩笑話,不知怎的,柳芄蘭卻覺著有些刺耳。“嫂子,護(hù)國公既是陛下欽封的國公,又是哥哥多年好友,必然人品端正,是個(gè)端方君子,也絕做不出那樣的事兒來?!?p> 言罷,她將茶碗擱在桌上,“外頭各房管事還等著我去核對(duì)年里開銷的賬目,我便先去了?!?p> 撂下這句話,柳芄蘭便起身而去。
王氏一臉詫異,不由說道,“這丫頭,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生起氣來了?”
柳正峰瞧著妹子那裊娜的背影,隱在水紅色灑金棉門簾子后面,托腮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