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料,她垂首等了半日,意料里的安撫之言并未響起,取而代之的卻是穆長遠那冷淡的嗓音,“鄭姑娘,我穆某雖是個武人,卻也不是全無頭腦,我分得清是非曲直。你做過什么,穆某一清二楚,你也不必再在穆某面前強行辯解?!?p> “穆大哥……今兒是初一,大節(jié)下的,咱不說這傷和氣的話。不如……我陪大哥看戲吧?大哥一人坐在這兒孤零零的,也是寂寞。我陪大哥說說笑笑,解解煩悶也好?!?p> 穆長遠臉色越發(fā)冷峻,沉聲道,“鄭氏,請你自重!說出這些荒誕言語,沒得壞了你安國公府的體面!”
說著,他雙眸緊閉,半日緩緩睜開,長舒了口氣,“鄭姑娘,咱們也算相較過一場,事已至此不如好合好散,鬧開來彼此顏面上都不好看。你是個女子,尤其吃虧。你走吧,我便當今日不曾見過你。回去記得叫人把訂婚文書還來,我便既往不咎?!?p> 鄭芳初雙唇微顫,低聲道,“穆大哥,你當真不顧惜往日情分?”
“鄭姑娘,往事不必再提,穆某和你如今并無情分。”
他放下茶碗,背身而立,“年后,倘或安國公府還不肯退婚,那別怪穆某無情。屆時對簿公堂,你們可不要說穆某欺凌孤兒寡母?!?p> 鄭芳初心頭發(fā)冷,輕輕說道,“穆大哥,你當真這般絕情么?”
“廢話少提,你走吧!”
鄭芳初只將身倚靠在門框上,低低說道,“穆長遠,你說,我若在此處將衣裳脫了,高聲呼叫你意圖淫辱于我,你又當如何?”
穆長遠猛然轉(zhuǎn)身,雙目圓睜,瞪視著眼前的女子,低聲怒斥道,“鄭氏,你當真連這點羞恥也不顧了么!”
鄭氏挑眉輕笑,“國公爺不再顧惜我了,我還要這羞恥做什么?我倒想看看,堂堂弋陽侯世子,皇上欽封的護國公,西征凱旋的大英雄,卻在大年初一旁人家中強行淫辱良家女子,傳揚出去,世人會怎樣議論?而你,又該如何自處?”
那人掩上了房門,朝他拱了拱手,低聲道,“穆兄,在下失禮了?!?p> 穆長遠定睛望去,只見來人輕裘錦帶,頭戴白玉冠,倒是個俊美男子,面目微微有些熟悉,認了半日方道,“原來是卓世子。”
說著,卻輕哼了一聲,“不知卓世子忽然走到此間,有何貴干?”
卓世權(quán)見他言辭冷淡,不以為意,指了指地下的女子,“之前是在下無禮,待此事了結(jié),再向穆兄請罪?!?p> 言罷,轉(zhuǎn)向鄭芳初,目光清冷,淡淡說道,“鄭氏,你先前與我交往私會之時都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事已至此,你還想纏著穆兄么?早早答應退親,也免了一場難堪?!?p> 她低著頭,卻又偷眼瞧著穆長遠,兀自做困獸之斗,“卓世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幾次三番言語調(diào)戲于我,我一個嬌弱女子有何力量抗衡?只好遠著你罷了!如今你又在我未婚夫婿面前詆毀我的清譽,你……你當真歹毒至極!”
說到此次,她爬到穆長遠身側(cè),雙手揪著他的衣袖,哭哭啼啼,“穆大哥,我和這廝當真沒有首尾!你一定要信我,我、我方才也是無法可施才出此下策……我心里舍不得穆大哥,就怕穆大哥不要我了……嗚嗚……”
卓世權(quán)冷眼看著鄭芳初,說道,“鄭氏,你巧舌如簧,顛倒黑白到這般田地,卓某著實佩服。只是,你說過的話可以不認,難道你當初留下的信物,也可一概不認么?!”
說罷,他向?qū)捫渲幸惶?,取出一沓厚厚的書信來,在鄭芳初面前揚了揚。
鄭芳初頓時滿臉煞白,面孔扭曲,尖著嗓子道,“你、你……你竟然……”
如此一來,她可當真是全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情急之下,她竟自地下爬起,飛撲過去,就想搶過書信。
卓世權(quán)豈能讓她如愿,一步退開,令她撲了個空。
恰巧那墻邊放著一座紅木高幾,鄭芳初一頭碰了上去,將那高幾撞倒,她自己也磕了個鼻青臉腫,越發(fā)難堪。
卓世權(quán)冷冷說道,“我原本是想燒了的,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你是個刁鉆奸猾的婦人,黑白顛倒、倒打一耙是常性,便將這些書信留了起來,日后好做個見證。如今,你還要抵賴不認么?”
穆長遠默然了半晌,這會兒方又開口道,“鄭氏,你若還不吐口,我便拿著這疊書信到京城官府告你一個未婚行淫、騙婚訛詐的罪名。到了那會兒,你出入公堂,拋頭露面,只會比現(xiàn)下難堪萬倍?!?p> 穆長遠又逼問了她一遍,點頭哽咽道,“我……我答應……退親……”
穆長遠濃眉一揚,“口說無憑,你且立個字據(jù)?!?p> 鄭芳初哆哆嗦嗦的寫著,待寫下鄭芳初三個大字以為落款之時,她再也支撐不住,癱在了桌上。
穆長遠將那頁字紙折疊起來,仔細收在懷中,卻不看她一眼。
卓世權(quán)淡淡說道,“鄭氏,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要我等出去喚個丫鬟進來?你這副模樣落在外人眼中,只怕日后更難說親。”
鄭芳初早已心膽俱碎,呆呆怔怔宛如木偶,她緩緩起身,拖著步子往外走去。
往后……往后她該怎么辦啊……
待鄭芳初離去,屋中只余兩個男人,倒頗有幾分尷尬。
穆長遠摸了摸鼻子,正不知說什么為好,卓世權(quán)去忽然脫了外袍,袒露上身,精赤的背脊上竟捆著一束荊條!
他單膝跪地,向穆長遠道,“穆兄,之前是在下無禮,今日特向穆兄負荊請罪!”
他淡淡說道,“卓世子,請起吧,你也算是助我甩脫了這個婦人。只是你先前背著我勾搭鄭氏,我也不能不討還。往后,此事就此一筆勾銷,再不提起!”
卓世權(quán)甚是動容,一面起身著衣,一面感慨道,“令府果然寬宏大度,此等氣度令人欽佩!貴妃娘娘當初顧惜在下顏面,未曾聲張此事,令在下不至丟丑。如今穆兄又寬恕了在下,在下當真是汗顏不已?!?p> 穆長遠卻覺有些奇怪,不由問道,“卓世子,你今日為何會忽然走到此間戳穿了那鄭氏?”
卓世權(quán)答道,“此事,是宮中傳出的消息,要我設法迫那鄭氏退親。我與定安伯私交甚篤,便借著他家宅院,邀請了穆兄,又誘那鄭氏前來,演了這出好戲。”說著,他撓了撓臉頰,微微一笑,“這主意,還是宮里那位貴人出的?!蹦麻L遠心頭起先浮現(xiàn)的人影,便是自家妹子。
當下,他不動聲色的問道,“這倒令人好奇,穆某的家事,竟也能驚動宮中的貴人。”
卓世權(quán)笑道,“是一位白姓的貴人,傳書與在下,聲稱她回京之前,貴妃娘娘曾囑咐過她,倘或穆兄這親事不好退,便要她知會在下如此行事。送信之人還拿出了貴妃娘娘宮中的腰牌,所以在下方才相信。”
話到此處,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日在上河園,在下……被貴妃娘娘親手捉住,娘娘原本大可將在下與那鄭氏一道扭送至皇上跟前,卻為著在下的顏面,并未如此。在下記著貴妃娘娘的恩德,府上若有所需,在下必定任憑驅(qū)使?!?p> 兩人便一道下了樓,隨著那定安伯穿了幾道抄手游廊,便進了一處敞廳。
廳中安放數(shù)桌酒席,早已賓客滿座。
穆長遠掃了一眼廳中,只見皆是京中青年紈绔,面目或陌生或熟悉。
廳中正鬧得歡騰,穆長遠忽見西北席上坐著一人,穿著藏青色哆羅呢大氅,粉面油頭,偶然朝他這處望上幾眼,卻帶著幾分嫌惡之情。
他一看穆長遠望過來,忙低頭吃菜,遮掩了過去。
穆長遠便問卓世權(quán),“卓世子,那邊坐著的卻是何人?”
卓世權(quán)順他手指望了一眼,笑道,“是安定公府的小少爺,名叫張淮,整日在家閑混,也沒個差事在身,所以穆兄你不識得?!?p> 穆長遠聽說,點了點頭,沒將此人放在心上。
在廳上坐了片刻,只見堂上猜枚行令的,唱曲兒劃拳的,熱鬧到幾近不堪的地步,外頭又有定安伯府上的幾個孩童放炮仗,越發(fā)吵的人震耳欲聾。
穆長遠有些膩煩,又覺下腹酸脹,便向卓世權(quán)道了一聲,“我去外頭醒醒酒,若主家問起,你替我知會一聲?!?p> 言罷,他便起身出門而去。
臨出門之際,他不經(jīng)意掃了那桌上一眼,張淮卻已不在位上了。
出了這會客廳,他順著墻邊一徑往西走,身后人聲漸遠,冷風拂面而來,那酒勁兒便退了幾分。
院中栽種著幾株白梅,冬季時令,開得雅麗脫俗,甜香幽幽,掩映著朱漆堂房。正自不辨方向,穆長遠忽聽得那房中似有女子嗓音傳來,心頭暗道不好,今日這定安伯府中是設了兩處宴席,外堂上是男客,女眷們都在后宅花廳之中,這莫不是撞上了哪家的女眷!
他轉(zhuǎn)身急欲離去,心中細一琢磨卻又覺不對。
此地還當是二門外頭,如何會有女眷在此?
他微微遲疑,便聽那屋中一女子高聲道,“張淮,你將我騙至此處,意欲為何?!”
卻聽一男子冷哼了一聲,“意欲何為?咱們早早訂過親的,拜堂也是早晚之事,我見見自己未過門的娘子又如何?你這小娘皮,假充什么清高,整日在外拋頭露面,唯獨不肯見自己的親漢子!”
這說話之人,當是那張淮了。
那女子又道,“張淮,你說的這是什么渾話!分明是你先做下那等丑事,我兄長早已明說了退親,是你府上夾纏不清,如今竟還要倒打一耙?!你不信,待我回去告訴兄長,將你家訴至公堂,你府上那女子現(xiàn)懷著身孕,衙門差人上門一驗便知!”
她放緩了語氣,“張公子,既然事情已到了這個田地,你我好合好散,各自娶嫁豈不甚好?何必一定要鬧到那不能收場的田地,到時兩家都無甚臉面?!?p> 穆長遠聽到此處,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穆長遠心中倒有些佩服起來,一個弱女子陷入此種境地,卻不慌不亂,還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份冷靜機智,算是難得了。
那把嗓音,嬌軟甜糯,好似糯米糍粑。
只是,有那么幾分耳熟。
張淮卻不為所動,哼哼了兩聲,“柳芄蘭,你別在這兒裝什么貞潔烈女。你當我不知道么?你也不是什么干凈貨色!爺就是納了個把妾又怎樣,娶你過門之后還不是讓你當正房,你還有什么好計較的!”
那名叫柳芄蘭的女子,嗓音顫抖著,“你……張淮,你別血口噴人!我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你……”
張淮冷笑了一聲,“你打量兩年前,你上京路上干的事兒我不知道么?!呸,你讓小爺當了兩年活王八,爺忍氣吞聲沒跟你理論,眼下又來跟爺瞎充什么貞女!柳芄蘭,你且告訴爺,那男人是誰?!爺就是當王八,也得當個明白!”
柳芄蘭卻似是鎮(zhèn)靜了下來,口吻平淡,“我不會說的,張淮,我只告訴你一件事,我和那人清白干凈,無半分不可見人之事。你不要拿著你那齷齪的心思,去揣測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張淮笑了一聲,“好一個正人君子!”
柳芄蘭淡淡言道,“你不必來激我,我不會告訴你?!?p> 但聽張淮咬牙切齒,“好,你對那姘頭倒是死心塌地。把這夫妻做成了,我看你還怎么有臉鬧著退親!”
卻聽柳芄蘭驚道,“你……你干什么……”
張淮那不懷好意的笑聲傳來,“怎么樣,是不是覺著渾身骨頭都酥了?”
穆長遠暗道了一聲,一個箭步躍上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