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議定,黎謹修又道,“如今疫病已除,西征大軍當還朝。孤欲親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征伐將士。”
說完了政務(wù),黎謹修瞧著幾人面上的胡子,料想著他們也都當是為父之齡,忽問道,“諸位卿家,家中可有公子,今年幾歲?”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陛下為何忽問此事。
然而,既然上有問,下不能不答,只得一一回話,
“回陛下,臣小犬今年四歲。”
“微臣犬子今年兩歲。”
“微臣不才,膝下只有兩個女兒,并無兒子?!?p> ……
黎謹修聽著,莞爾一笑,頷首道,“諸位臣工,皆是孤的股肱之臣,朝政忙碌之余,平日也不要忘了好生教導(dǎo)子女,待將來大了,都是朝廷的可用之才?!闭f著,他將手一抬,“別無旁事,都散了吧?!?p> 眾人摸不著頭腦,往常入宮議政,到了這個時辰,陛下必定要賜飯,君臣一道用過,才會告退出宮。今兒蹊蹺,陛下好像迫不及待的攆走眾人……
一眾臣子陸續(xù)自養(yǎng)心殿出來,下了臺階,紛紛議論著。
“列位,有沒有覺著,今兒陛下好似格外高興啊?宮里有什么喜事嗎?”
“喜事沒聽著,不是說貴妃娘娘病體沉重,在上河園養(yǎng)病么?!?p> “你們適才有沒有聞著,陛下身上好似一股子紅花藥油味兒……”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不休,宋思文忽看見御前總管太監(jiān)李德甫自里面出來,匆匆往外走,忙叫住他,“榮公公且慢行,我有句話想問?!?p> 李德甫聽見,折返回來,朝他做了個揖,堆笑道,“宋大人,您客氣了,什么話您問吧?!?p> 宋思文便道,“陛下今兒……為何忽然問起我等家中子嗣之事?這里頭可有什么說頭,榮公公素日跟在陛下身側(cè),想必知道?!?p> 李德甫摸了摸下巴,便想起陛下交代他的那件沒頭沒腦的差事來,諱莫如深的一笑,說道,“這,陛下就是關(guān)心各位大人。”
說著,拱了拱手,便往外去了。
諸臣散去,黎謹修并未急著回去,在養(yǎng)心殿書房之內(nèi)批了一會兒折子,等著李德甫回來?!芭虐菀姟?p> “免了!”
黎謹修將手中的折子一丟,忙道,“你查訪的如何了,近前說話!”
李德甫依言上前,低低說了幾句。
黎謹修聽罷,一時無言,又氣又笑,半晌咬著后槽牙道,“榆兒,你可當真會作弄孤?!?p> 回到體順堂,進了明間,一室暖香,窗臺上擺著的青瓷美人瓶中插著一叢紅梅,映著窗上的明瓦,艷麗動人。
炕幾上放著一疊寫滿了字的雪浪紙,穆桑榆卻并不在屋中。
黎謹修邁步上前,徑自拿起觀看,隨口問道,“娘娘去哪兒了?”
紙上的簪花小楷,秀麗之余卻自帶著一股英氣,是穆桑榆的親筆手書。
其上所寫,是宮中多年積存弊病及應(yīng)對整治之法。
再下面的,卻是民間醫(yī)館開設(shè)事宜。
此法,既解了百姓求醫(yī)問藥的難題,也能為民間增設(shè)幾個飯碗空缺,更能為宮廷網(wǎng)羅名醫(yī),一舉三得。
蕓香在旁垂首答道,“回陛下,娘娘寫了一會兒字,說起屋中燥熱,擔(dān)憂陛下煩躁上火,就到后院去摘些梅花,要蒸些梅花露為陛下泡茶?!毖灾链颂帲那奶ь^看了陛下一眼,又道,“娘娘說,十冬臘月的,不敢用那些大寒大涼的藥物,梅花性子平和,是最相宜的?!?p> 黎謹修聽著,轉(zhuǎn)步便出屋而去。
體順堂后墻一帶,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
黎謹修一路過去,果然在那梅林之中尋到了她。
下了一日夜的雪,皇城早已是琉璃世界。
銀裝素裹之下,那叢叢紅梅開的灼灼,宛如一團團火焰,白雪紅梅,嬌艷嫵媚。
林下,她披著一件大紅色斗篷,亭亭玉立,抬手拈花。
嬌姿玉容,婀娜妖嬈。
姑且不論旁的,便是榆兒自己都不會情愿一輩子困在這小天地之中。
他也只能暫且享受眼下了。
黎謹修緩步上前,扶住了她的雙肩。
穆桑榆朝他回眸一笑,“早聽見動靜了,就知道是陛下。”
一旁提著籃子侍立的阿莫,眼見此種情形,微微躬身,退到了林外。
黎謹修莞爾道,“天寒地凍的,你又跑出來,不怕凍著?!闭f著,見那一雙小手凍的通紅,便握了,“手冷的像冰一樣,孤給你暖一暖?!?p> 穆桑榆任他拉著,只覺男人的掌心溫?zé)岽植冢孢m的瞇細了眼眸,笑道,“見天兒在屋里呆著,都快關(guān)傻了。氣血不活,對身子骨也不好。外頭梅花開的這樣好,臣妾出來走走?!?p> 說著,她轉(zhuǎn)頭去瞧那開的熱鬧的紅梅,微微一笑,“臣妾從未想過,還有和陛下一道賞梅的一天。”
破鏡的確不會重圓,但他們可以走向一個全新的未來。
他握著她的手,仰頭只見一枝紅梅開的精神,遂摘了一朵下來,簪在了她的發(fā)髻之上,微笑道,“你素來的釵環(huán)之中,以牡丹芍藥居多,倒是少見梅花樣式的。人皆言梅花清傲孤高,但這紅梅卻又嫵媚嬌艷,便如你一般,鮮妍明媚卻又倔強剛烈?!?p> 穆桑榆心里這樣說著,微微不好意思的垂首淺笑,心里倒是有些甜甜的。
黎謹修深吸了口氣,將她摟在了懷中,口中卻道,“榆兒,你耍孤。”
穆桑榆秀眉輕挑,抬首望著他,清澈的眸子之中盡是赤城,她問道,“陛下何出此言?”
黎謹修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斥道,“那些什么這家那家的世子,原來……都還是些小娃子?!?p> 京城世家本多,諸家子嗣更多,穆桑榆隨口提起,黎謹修自然也記不得都是哪個,便吩咐了李德甫去查。
李德甫忙活了大半晌來回稟,原來最大的一個年方八歲。
想著自己竟然吃幾個小娃子的醋吃了一上午,黎謹修便覺哭笑不得。
穆桑榆眨了眨眼睛,笑道,“對啊,臣妾說的是俊俏的小公子們……可沒說他們多大了呀?!闭f著,竟還點頭微笑,“這些孩子生的真好看,將來大了必定各個都是風(fēng)流人物。臣妾可要留心著,將來豆蔻大了,要為她擇一個如意夫婿呢?!贝耸拢撬辉缇捅P算過了的。
黎謹修又氣又笑,重重的捏了一把她的臉頰,“淘氣精,你就可勁兒的使促狹捉弄孤吧?,F(xiàn)下你得意,等晚上就寢,孤再瞧你還能不能得意的起來!”穆桑榆將臉偎在他懷中,輕輕嗅聞著男人身上那綿綿的龍涎香與那獨屬于他的清苦氣息,笑著輕輕說了一句,“可是,臣妾的腰還疼著呢?!?p> 兩人在梅林里站了一會兒,雪又漸漸大了起來,二人便都覺著寒意上來了,身上冷颼颼的,遂攜手回了體順堂。
進了明間,黎謹修便連聲吩咐宮女燒旺了火盆,又差使人將手爐子拿來讓穆桑榆抱著暖身子,再打發(fā)人去膳房燉姜湯,百般怕她凍著。
穆桑榆靠著織金鵝羽軟枕,膝上蓋著厚毛氈子,氈子里還塞著一個熏被的銀繡球,看著黎謹修將一屋子人使喚的手忙腳亂、人仰馬翻,不由笑道,“陛下,您也歇著吧,一點子風(fēng)雪罷了,臣妾無礙的?!?p> 黎謹修在她跟前兒一張黃花梨木圓凳上坐了,說道,“不成,先前就是太過掉以輕心,你才會……如今,你可得仔細調(diào)養(yǎng)著,孤斷不會再聽憑你任性胡來了?!?p> 即便穆桑榆向他百般保證,那勞什子的靈脈已經(jīng)沒了,身子也已然大好,但黎謹修卻并不放心,日常相處仍舊把她當成塊易碎的琉璃般小心捧著。
“榆兒,那段日子看你躺著,孤便總想著,孤這個陛下當真沒用至極?!?p> 回想起那段日子,黎謹修眸光幽暗,沉沉說道,“孤是富有四海,權(quán)傾天下,但看著你昏迷不醒,孤又能如何?命天下最好的大夫為你診治,用上最最珍貴的藥材,可也就不過如此了。看你睡著,孤其實毫無辦法。”
心頭取血,祈求上蒼,實則荒謬絕倫。
黎謹修讀圣賢書長大,飽受大儒教誨,豈會不懂?
也許,榆兒當初嫁給了別人,就真的不必受這種罪了。
“孤這個丈夫,實在沒用。”
看著眼前這位真龍?zhí)熳右荒橆j喪的樣子,穆桑榆笑了笑,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昊之,能嫁給你,是穆桑榆之大幸?!?p> 黎謹修濃眉微擰,抬頭看她。
但聽她道,“我這靈脈是與生俱來,雖則這一回是為制藥而誘發(fā)的氣血耗竭,但實則我的身子從來都是虧虛著的,用我外祖父的話說就如一口破了洞的水缸,不管向里面灌多少水,總是要流光的。早早晚晚,會有這么一出。倘或我并未嫁你……世上又有哪個男子,能為穆桑榆如此呢?早知我這病是無藥可醫(yī)的,興許連大夫也未必請得,更不必說什么取心頭血來祈求上天了。待我死了,他們大可再續(xù)娶一房,何必費事。世上俊俏郎君是多,但非穆桑榆不可的,唯有昊之啊?!?p> 眼前的榆兒真好,若是她能一直在體順堂里住下去就好了……
穆桑榆被他緊摟入懷,起初想推開他,但觸及他肩膀上,便想起這男人適才的可憐樣,遂又改了主意,放柔了身段,任他抱了。
穆桑榆察覺出來,便拍了拍他的肩,想讓他停下,這男人卻紋絲不動,大掌撫上了她的腰肢。忍無可忍之下,她只能故技重施,抬起小腳,踢在了他的肚子上?!斑恚 ?p> 黎謹修吃痛,只得放開了她,揉著肚子,一臉委屈道,“你怎么又踢孤?”
穆桑榆臉紅如血,坐直了腰身,扶了扶歪斜的發(fā)髻,那朵梅花卻落在了炕上,她睨了他一眼,下巴微揚,“陛下活該,好好說著話呢,可就不正經(jīng)起來了!這一屋子的人,叫她們看笑話?”
黎謹修卻嘿嘿笑道,“哪兒還有人?”
穆桑榆聽著,打眼一瞧,果然屋中只有他們二人。
她輕輕說道,“陛下要說話呢,臣妾便陪陛下。不然,陛下就請干正經(jīng)事去吧。沒得青天白日,整日就知道弄這些。”
黎謹修不敢再招惹她,心里卻盤算著余下的事等晚上再說,便重新在凳子上坐了,莞爾道,“那孤便跟你說正經(jīng)事,疫病既除,西征大軍這一次是當真要還朝了?!?p> 穆桑榆眸光一亮,心頭欣喜不已,忙道,“如此說來,臣妾的兄長,終于能回家了?”又急忙追問營地情形如何,疫病之中可有損傷,穆長遠是否康健。
黎謹修便一一告訴她,“也多虧了你給的條款,你兄長對于醫(yī)術(shù)一道幾乎一竅不通,只全盤照搬,倒也盡防住了疫病在營中擴散。雖一時并無可用的方子,但好在兵士們長年行軍打仗,身子骨自比尋常人健壯許多,盡能熬得住。后來,軍醫(yī)得了你給的方子,便治好了那些染病的兵士。”說著,又向她一笑,“如今軍中,都知道貴妃娘娘的賢德名聲了?!?p> 但聽黎謹修又道,“孤已同臣僚商議妥當,三日之后,孤要親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將軍還朝?!闭f著,他輕輕撫摸著穆桑榆嬌潤的面龐,輕笑著,“上輩子,沒能給你穆家的風(fēng)光,這輩子孤一定補還你?!?p> 穆桑榆微怔,旋即明媚一笑。
今生,他四肢健全,凱旋而歸,正當春風(fēng)得意,再沒了那所謂劇情天道的左右,想必不會出什么岔子了。
這件事,她還是要尋個機會,告訴哥哥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