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走了兩步,與她并肩,握住了她的手。
小手有些涼,夏日握在掌心甚是愜意。
穆桑榆滿心惦記著豆蔻,心不在焉的,也就任他握著。
二人一起進(jìn)了內(nèi)殿,和安公主早被人送了回來,安置在床上。
眼看孩子依舊沉睡不醒,穆桑榆立在床畔,默然無言。
黎謹(jǐn)修吩咐宮人搬了一條春凳過來,拉著穆桑榆坐下,兩人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你安心,豆蔻不會有事。太醫(yī)說了她只是閉氣,想必過不了一時三刻就會醒來?!?p> 他有些笨拙的說著,穆桑榆本身就是大夫,這種話其實(shí)不必他說,但他也不知還能說什么。
穆桑榆搖了搖頭,忽然問道,“陛下,倘或適才蕓香沒有及時傳信進(jìn)來……陛下會把豆蔻送走么?”
“不會?!?p> 黎謹(jǐn)修并未多想,脫口而出,又有些奇怪道,“你為什么問這個?”
穆桑榆朱唇淺勾,輕輕說道,“臣妾是舍不得這個孩子?!?p> “豆蔻喊你娘,便是你的女兒?!?p> 黎謹(jǐn)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咱們,往后還會有許多孩子?!?p> 穆桑榆沒有說話,也不知說什么為好,打從那日他又犯了心疼病后,似乎有些不大一樣了。今日,他的言行,多少令她有些意外。
“榆兒,往后宮里的事,都由你來管好不好?”
穆桑榆有些詫異,不由笑道,“陛下放心臣妾?”
黎謹(jǐn)修莞爾一笑,“放心,養(yǎng)心殿給你砸了都放心?!?p> 說著話,榮安進(jìn)來稟告,“陛下,戰(zhàn)報送來了,幾位大人都在保和殿等候面君?!?p> 黎謹(jǐn)修聞訊,只得起身離去。
穆桑榆送了出來,卻滿心驚疑不定,這一世她幾時砸過養(yǎng)心殿?黎謹(jǐn)修去后,穆桑榆在廊下站立片刻,出了一會兒神,方才折返回屋中。
阿莫端了一碗冰過的杏仁酪過來,“這盛暑天氣,娘娘在日頭底下奔波了半日,心里難免不存些熱毒。這是小廚房才做的杏仁酪,拿冰湃過了,娘娘吃了去一去暑氣?!?p> 穆桑榆接過冰瓷碗,看著碗中奶白色的湯汁,漂浮著幾片玫瑰花瓣,紅白相間,色香俱全,本當(dāng)令人食指大動,她卻無甚胃口。
隨意吃了兩口,冰涼甘甜的杏仁酪順著喉嚨滑入腹中,便如一道冷泉直涌了下去,倒是驅(qū)散了一身的燥熱煩悶。
她將碗擱在桌上,低聲問道,“蕓香如何了?”
阿莫回道,“挨了板子,正在屋里躺著。娘娘放心,已上過藥了?!?p> 穆桑榆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今日沖撞了陛下,本宮不罰她,實(shí)在于理不合。但她做得好,若非她及時來告知本宮,事情還不知要鬧到田地?!苯袢沾耸拢餐砣ヒ徊剑撼杀膛c云筱柔就敢讓白玉心擔(dān)上公主落水的過失,甚而更進(jìn)一步還敢來追問她這個長春宮主位的失職之罪。
待到那時,自己已失了先機(jī),就算黎謹(jǐn)修一心維護(hù),也是被動至極。
黎謹(jǐn)修一心維護(hù)?
想起適才在甘泉館中,黎謹(jǐn)修的所言所行,穆桑榆心中微微有些異樣。
他之前……
成婚之初,他也是如此待她的。
那是什么時候他才不再如此的,是云筱柔進(jìn)宮之后……不,還是她第一次砸了養(yǎng)心殿之后……
穆桑榆不由想起適才黎謹(jǐn)修的言語,他是隨口一提,還是什么?
但又怎會隨口提起此事?
“姐姐,我來了?!?p> 柔軟的話音,打斷了穆桑榆的神思,她抬眸看去,只見白玉心由紅豆攙扶著,緩緩走來。
她忙吩咐宮女端了一張椅子過來,請白玉心坐下,又責(zé)備道,“叫你歇著,又過來做什么。待會兒閑了,姐姐自會過去看你?!?p> 白玉心笑的有些虛弱,面色蠟黃,兩片唇也泛著些青白之色,“姐姐打發(fā)人送去的解暑湯,妹妹已經(jīng)吃了。吃下去,頭目就清涼了許多。送的膏藥也涂了,如今已不疼了?!?p> 穆桑榆看著她這幅模樣,原本好好的一個清秀佳人,只片刻功夫就磋磨到這般地步,有些心疼更生出些怒氣來,“梁妃這般可惡,無憑無據(jù),也敢如此對你!你是我長春宮的人,她們欺凌你,就是在欺凌本宮!”白玉心微笑搖頭,“姐姐同陛下過去之前,梁妃原罰妹妹跪在甘泉館外的臺階下頭。還是蘇妃娘娘看不過去,說日頭太毒了,怕跪出好歹來,喊妹妹進(jìn)去的?!?p> 穆桑榆的臉色不由沉了幾分,甘泉館外是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坑洼不平的,盛夏時分叫人跪在那上面,如同酷刑。
但聽白玉心又道,“妹妹吃些苦也沒什么,橫豎妹妹也是小門小戶的出身,沒那么身嬌肉貴。但是,梁妃左來右去,只想誘哄威逼妹妹說出姐姐照料公主不周,今兒又蓄意將公主拋下等語。還說什么,如若妹妹不能供出些什么來,今日公主落水的罪責(zé)就都在妹妹一人身上?!?p> 說著,她緩緩搖頭,“妹妹怎能昧著良心說謊話?姐姐平日里是怎么照料公主的,妹妹都看在眼里。日常衣食不用說了,就是公主有個頭疼腦熱,姐姐都要整夜的守在床畔。說句不虧心的話,就是親娘也不過如此了。妹妹今日若隨了梁妃去胡言亂語,怕是日后要被雷劈的?!?p> 穆桑榆心中頗有幾分感觸,嘆息道,“我這一世沒有姊妹,只有一個兄長,能得你這樣的妹妹,已是平生之幸了。”口中說著,她便琢磨著幾時找個由頭,替白玉心把位分提上一提,這答應(yīng)委實(shí)太低了,自己只要轉(zhuǎn)身不看,就有人能借了各種名目欺凌她。
白玉心垂首淺笑,“姐姐又說錯了,能得您這樣的姐姐,才是妹妹的造化?!闭f到此處,她眉心淺皺,問道,“不是妹妹多言,姐姐可有打發(fā)人去向太皇太皇太后娘娘報信?妹妹聽聞,太皇太皇太后娘娘很是疼愛公主,這件事傳到她老人家耳朵里,怕被有心人搬弄是非。”
這些事紛至沓來,令穆桑榆措手不及,一時也沒想到這一節(jié),被白玉心一點(diǎn),她方想起來,點(diǎn)頭道,“你說的不錯,本宮還是親自去一趟的好?!闭f著,便又吩咐人收拾了去長春宮。一路無話,貴妃儀仗到得壽康宮門外時,恰逢梁妃的儀仗也到了。
兩宮娘娘一起下輦,見面不由相視一笑。
穆桑榆如今是貴妃,梁妃在她跟前矮了一頭,自是要向她行禮。
“臣妾見過貴妃娘娘?!?p> 梁成碧微微彎了身子,兩只眼睛卻盯著穆桑榆,只等她說免。
穆桑榆卻笑盈盈的看著她,一字不發(fā),她只得將禮數(shù)盡全。
穆桑榆還了半禮,說道,“梁妃好興致,才審了長春宮里的人,就到太皇太皇太后娘娘這兒來了。想是來報信兒的?”
她心里還存著白玉心受委屈的火,見了梁成碧自是沒有什么好聲氣了。
梁成碧聽她這盛氣凌人的口吻,心里倒舒坦了,她還是那個驕橫跋扈的穆貴妃,當(dāng)即淺笑,“貴妃娘娘真愛說笑,公主落水,臣妾也是秉公辦理罷了。貴妃娘娘此舉,是要攜私報復(fù)么?”
穆桑榆眸光清冷,如刀子似的在她臉上刮來刮去,道了一聲,“是又如何?”
梁成碧面色一僵,被穆桑榆如此盯著,心底竟有些發(fā)憷,不由后退了一步,“穆貴妃,你待如何?光天化日,臣妾又無過犯,貴妃想動私刑不成?!”
穆桑榆朱唇微翹,倒也不怪她有如此一問。
畢竟,她可是那個敢砸了陛下寢宮的穆貴妃。
只不過今生,她可不會再如此沖動了。
“原來你也會怕?你適才折磨玉心的時候,就沒想到怕?欺凌弱者時便趾高氣昂,面對高位分者時又色厲內(nèi)荏。梁成碧,梁宰輔養(yǎng)出你這種女兒來,當(dāng)真是家門不幸?!蹦律S軄G下這句話,抽身便向壽康宮階上行去。
梁成碧在激她,她如何看不出來?
她可不會傻到在太皇太皇太后門前吵鬧生事。重生至今,穆桑榆已理清了許多事情。
那書的劇情仍在,卻遠(yuǎn)不及前世對她影響深刻。
而云筱柔、梁成碧之流,不過是依著劇情,時時刺激著她,想激她暴怒,沖動行事,把所有愛護(hù)她的人都得罪一遍,讓她犯下無可寬恕的罪責(zé),逼著她變成那個面目可憎的穆貴妃。
她被拱倒了,云筱柔的青云路上便再沒了障礙。
只要她不被她們所蠱惑,她們便無計可施,那所謂的劇情也拿她沒有辦法。
先前,寶華殿的惠賢師太告誡她要守護(hù)本心,想必就是這個意思。
穆桑榆走至壽康宮門前,向?qū)m人說明來由。
宮女進(jìn)去通傳,片刻藏秀出來,含笑道,“二位娘娘,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請兩位進(jìn)去?!?p> 穆桑榆笑應(yīng)了,便邁過門檻。梁成碧被她當(dāng)面羞辱了一番,面孔一陣扭曲,停了片刻,也跟了進(jìn)去。
藏秀引著二人,一路往西暖閣行去。
穆桑榆熟知蔣太皇太皇太后的日常習(xí)慣,每日午膳之后,必往西暖閣小憩,此刻便是她午休起來了。
藏秀一面走著,一面?zhèn)仁椎吐暤?,“貴妃娘娘,奴婢給您提個醒兒,太皇太皇太后娘娘才歇了午覺,已聽人說了和安公主的事兒,這會子心里不大高興?!?p> 穆桑榆自知這藏秀是蔣太皇太皇太后的娘家陪嫁,陪著太皇太皇太后一路血雨腥風(fēng)的過來,是她的心腹寵婢,忙道,“多謝姑姑提醒,本宮明白?!?p> 少頃,進(jìn)了西暖閣,守門的宮女一撩杏黃灑金門簾子,一股沉郁的香氣便撲面而來。
穆桑榆進(jìn)得門內(nèi),果然見蔣太皇太皇太后盤膝坐于東邊窗下炕上,頭上戴著松竹梅歲寒三友抹額,穿著一件萬字不斷頭的織金妝花對襟衫,一手正輕輕揉著眉心。
她輕步上前,躬身行禮,“臣妾拜見太皇太皇太后娘娘,娘娘福壽康安?!?p> 梁成碧隨在她身后,一道行了禮。
蔣太皇太皇太后抬眸看了她一眼,面色雖有些不大愉快,也還是微笑點(diǎn)頭,“榆丫頭來了,過來陪哀家坐?!闭f著,又朝梁成碧道,“梁妃也來了。”便吩咐宮女放了一張雞翅木拐子圓凳。
穆桑榆含笑謝恩,便大大方方的走上前去,挨著太皇太皇太后坐下了。她自入宮以來,便常如此在太皇太皇太后膝下承歡,都已慣了。
梁成碧看在眼中,心里自然大不是滋味兒,也只得在凳子上坐下。
宮女上了香片,蔣太皇太皇太后便問,“今兒倒是奇了,你們兩個怎么一起到哀家這兒來?”穆桑榆不待梁成碧說話,先起身在地下跪了,說道,“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臣妾此次過來是向娘娘請罪的。”
梁成碧一陣愕然,那個驕橫的穆貴妃居然會低頭認(rèn)錯,她自是沒有想到。
蔣太皇太皇太后面色平靜,淡淡問道,“榆丫頭做錯什么了?”
穆桑榆便將今日和安公主落水一事又講了一遍,抹了黎謹(jǐn)修那會子硬拉著她求歡的事,只說陛下駕臨長春宮,她在御前伴駕。
“公主落水,雖尚未查明白緣由,但臣妾身為公主養(yǎng)母,責(zé)無旁貸。如今公主已然平安脫險,臣妾特來向太皇太皇太后娘娘請罪?!?p> 清亮的嗓音擲地有聲,三伏天聽在耳中,令人心里說不出的熨帖。
蔣太皇太皇太后眼眸輕輕瞇起,日光灑在她的臉上,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她好似一尊菩薩盤膝坐著。
片刻,太皇太皇太后笑了,“公主落水之時,你又不在她身邊,何錯之有?再則說來,即便你在,該出的事兒是不會少的,莫不成你代公主掉下去么?罷了,哀家不怪你,快起來?!?p> 說著,便責(zé)令宮女?dāng)v扶穆桑榆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