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飯桌上都只有我和阿媽兩個人,除了族里的祭典之外,很少有一群人一起吃飯的時候。
于是在將軍府的第一頓飯,吃得我心驚膽戰(zhàn),生怕哪里做錯了、不得體,讓老將軍瞧不起我。人在自卑的時候總覺得周圍的人都看不上自己,即使溫柔如老夫人,我也總覺得她也只是維持著面上的禮貌而已。
但事實真的并非如此。
畢竟是飯桌上,許沉淵沒有那么照顧我了。他甚至沒有給我夾菜,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又或許是他不好意思在父母面前表露對我的感情,我便只能盯著面前的一道素菜吃。若不是老夫人體貼我,我這一頓飯也許只能吃青菜了。
“沉淵,姑娘第一天見我們肯定羞澀,對中原禮儀也不熟悉,你也不照顧照顧人家,怎么辦事兒的?!?p> 我連忙擺手,許沉淵卻又紅了耳朵:
“這不是有娘您照顧著嗎?!?p> 老夫人筷子一撂,佯裝生氣:
“你娶媳婦兒還是我娶?”
許沉淵連忙認錯,夾起一塊肉,卻和我隔了一個季夏,放也放不進我的碗里。手頓在半空,放也不是,起也不是。季夏看著熱鬧,笑了起來,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只好對我說:
“不用這么拘謹,把這當自己家,想吃哪個就夾哪個?!?p> 我剛放下心,老將軍卻又把我的心提起來了:
“將軍夫人早晚是要見圣上的,真想吃哪個吃哪個還了得?”
我明明還什么都沒做,卻像被人戳了脊梁骨,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一點自信就被一盆涼水破了下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老夫人瞪了老將軍一眼:
“禮儀慢慢學就是了,這是在家,不是在朝廷。”
“人要表里如一,不能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這話一出口,老夫人和許沉淵的臉色同時變了。我清楚,許沉淵是怕心里的小算盤被老將軍看出來,而老夫人則是因為剛才那句話被嘲諷而生氣。
果然,老夫人胸脯都往上挺了挺,一對杏眼圓睜,顯然是發(fā)怒的前兆:
“你的意思就是說我虛偽?”
老將軍低下頭繼續(xù)吃菜:
“我沒這么說?!?p> “你今天給我把話說清楚,你剛才那句話不是對我說的還是對誰說的?”
“反正不是對你?!?p> 季夏明顯看多了兩人吵架,當無事發(fā)生,吃得津津有味。許沉淵離家有一段時間了,相勸又不知從何處插嘴。我這時卻不知道哪里萌生出的勇氣,輕輕扶了扶老夫人的胳膊:
“夫人不要動氣,將軍肯定沒有說您的意思。禮儀我會學的,不如……不如就現在學!”
老夫人沒有看我,仍然瞪著老將軍。季夏埋下了頭,許沉淵也把目光投向了我。老將軍抬眼看了我一眼,而后喝了一口酒。
“許邵宇,要不是薩納爾勸著我我可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
原來老將軍叫許邵宇。
“那是人家薩納爾懂事,哪兒像你,一把年紀了無理取鬧?!?p> 我在心里為老將軍捏了把汗:這話一出口,他怕是要被老夫人好好教訓一頓。
“好你個老頭子,嫌我老是不是!好、好,外面那么多好看的小燕子,你去找她們!”
老將軍眉頭一皺:
“你胡鬧什么,當著外人的面多丟臉。”
“爹,薩納爾她不是外人?!?p> 老夫人也摟了摟我的肩膀:
“就是,胡說什么你,這可是咱們家沒過門的兒媳婦,哪兒來的外人?”
老將軍一看不敵,索性乖乖閉嘴,埋頭吃起了飯。許沉淵看向我,眼眸沉靜如水,莫名讓我安心。季夏也抬頭看著我,眼里仍是好奇,同樣沒有任何的惡意與貶低。而我,方才還因為自己是這口角紛爭的源頭自責。
但老夫人說歸說,氣也消得快,很明顯不是第一次這么吵架了。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方才不過是一個正常家庭中的平常吵鬧,看似紛爭矛盾的背后,是不可多得的美滿和幸福。
不過我吃幾口菜的功夫,老將軍和老夫人便當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又開啟了新的話題。季夏也時不時參與進去,一時間成熟的、稚嫩的聲音交疊在一起,其樂融融,如春日暖陽一般令人愉悅。趁著他們說的歡,和我一樣沉默的許沉淵終于得空,夾了一大塊鮮嫩的魚肉放到了我的碗里。我和他交換一個眼神,他笑,我也笑。
一切都再平淡不過,可那一瞬間,我的心里卻翻天覆地,像是經受了一場天神滿含祝福的洗禮。
可是老將軍卻總能把話題帶到令我心生畏懼的方向上。季夏吃完最后一口飯剛要離開,老將軍又板起臉,嚴聲:
“吃完了甩手就走,成何體統(tǒng)!”
季夏愣了一下,眼眶一下就紅了,軟軟地又坐了下來。老夫人也沒有安慰季夏,任她垂著頭,悶悶不樂。
“薩納爾是天山族人不懂中原規(guī)矩,你也不懂?看來是平時我把你慣壞了!”
“爹,季夏不一直是這個樣子,怎么今天發(fā)這么大火?!?p> 老將軍仍瞪著季夏,不理許沉淵:
“頭抬起來!長輩和你說話,低著頭什么樣子!”
季夏的頭還是低著,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知道她哭了,但坐在旁邊,我也做不出什么,只能在桌子底下試探著拉她的手。她卻甩開我的手,憤然抬頭和老將軍犟嘴:
“為什么薩納爾姐姐不懂規(guī)矩你就不說,還要當著姐姐的面訓我!”
“訓你就是訓你,還要分時候了嗎?從前慣著你是你小,現在你長大了!”
“我才八歲!”
老將軍氣得一捋胡子:
“八歲?你知不知道你哥哥剛率軍收復天山族立了大功!過不了多久圣上就要下賞賜,說不定還要圣駕將軍府,你這么不懂規(guī)矩是要給家里帶來災禍的!”
老將軍聲音很大,我的腦袋也嗡嗡作響。收復天山族五個字又被提起,無一不在眾人面前血淋淋地揭示我的身份。
我是個叛徒,是個俘虜。
果然,老將軍是借著訓季夏,來提醒我讓我不要妄想成為將軍夫人的吧。
頓時我也沒了胃口,剛剛被季夏甩開的手無處安放,無力地垂在椅子旁。我也低下了頭,看著我手腕上的銅鈴發(fā)呆。老將軍說什么我都不再聽了,我只是看著銅鈴上的紋刻,心中愈發(fā)酸楚。
“沉淵,你見了圣上了,圣上可說要給賞賜?”
“說了?!?p> “賞什么?”
許沉淵頓了頓。
“圣上本要賞賜黃金與宅邸,我沒有要?!?p> “那你要的什么?”
許沉淵遲疑了一下,而后鼓起勇氣開了口:
“要了一個愿望?!?p> 這下在座的人都驚了一下:向皇帝要愿望?如何荒唐!
“你要的什么愿望?”
“希望圣上將清樂公主和我的婚約作廢。”
老將軍一拍桌子,呼吸忽然急促。老夫人放下碗趕忙扶著老將軍,一旁的婢女也拿了藥和毛巾圍了上來。季夏還在掉著淚,但見老將軍如此模樣,也擔心地叫了起來。
老夫人好聲勸著,一下以下拍著老將軍的背,老將軍這才緩過氣。他把方才對季夏的訓斥矛頭瞬間指向了許沉淵,而許沉淵仍靜坐,絲毫不懼比方才更烈的怒火。
“你好大的膽子!那是公主!那是圣旨,你說讓收回就收回?!”
“圣上既應允了實現我一個愿望,自然不好反悔,朝堂百官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朝堂百官?就是千官都頂不上一個圣上!圣上不應允又如何,就是當堂把你斬了都不為過!你以為你在做什么,區(qū)區(qū)一個天山族,就給你膽子讓你駁公主的面子、駁圣上的面子?!”
至此,我心中更加怒火中燒。
區(qū)區(qū)一個天山族?即便天山族沒有中原如此繁榮昌盛,也不是蠻夷之地,我們同樣有驍勇善戰(zhàn)的猛士、有運籌帷幄的謀士、有子民愛戴的首領,怎么在老將軍嘴里就如此不堪!
但我也清楚,我此時不能說什么來反駁,萬一說錯話,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事已至此,我不好反悔,也未打算反悔?;榧s之事本就是圣上和您隨口一說,為何要我一生不得所愛?”
“你荒唐!”老將軍又是一拍桌,那本來安靜躺著的魚似乎都像極了躍龍門:“圣上最忌諱什么,忌諱得寸進尺、目無王法,忌諱功高震主!你以為你姐姐為什么嫁給太子?你以為你姐姐愿意?那是我們送過去讓太子登基后不對我們動手的籌碼!你這么做,讓你姐姐以何自處!”
許沉淵的目光游離了一瞬,而后對上我的眼神,又更加冷冽。
這眼神我認得,是我曾見過的對獵物勢在必得的眼神。
“君臣不是主仆,君要臣死,臣并非不得不死。”
“你要翻天!”
我想龍顏大怒時,應許和此時的老將軍無二。老將軍每一個字,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都散發(fā)著讓人畏懼的氣息。就像在陰云之下,等待著雷霆的審判。
“我并非要翻天,也沒有不忠之意,但我意已決,爹還請息怒?!?p> 季夏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哥別說了……”
我仍僵在遠處,不知該做些什么。
如果他沒有把我?guī)Щ丶?,也許就不會如此麻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