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口有一棵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樹,總之它無時無刻沒有葉子,雖然不繁茂,但總是能在安靜的時候沙沙作響。小白馬也終于逃離了木樁,不再被拴住,改到那樹下乘涼去了。許沉淵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小白馬跟前,一人一馬和阿旺對視,可憐阿旺渾然不知即將等待它的是怎樣的“酷刑”,還樂呵呵地吐著舌頭,撒歡蹦跶。
等許沉淵端來幾大盆水的時候阿旺終于慌了,想盡辦法躲著對它虎視眈眈的許沉淵。只可惜它當然躲不過,被許沉淵抓著給澆了個徹頭徹尾,只能瞇著眼睛乖乖忍受許沉淵的“野蠻”洗刷。小白馬看起來很開心,蹬著蹄子,頭也時不時地抬起又低下。阿旺的爪子拍起水花,濺許沉淵一臉,許沉淵也耐著性子沒有惱火,用手背擦一擦之后仍溫柔地搓著阿旺的毛,偶爾刮一刮阿旺的鼻子,算是責怪。
“你輕一點呀,阿旺會疼的,你看你把水都弄它眼睛里了?!?p> 許沉淵看我來了,擼了擼袖子,抬頭沖我笑,就像一個做完農(nóng)活的丈夫看著媳婦兒送來點心那樣愉悅。
“好,我輕一點,不過看阿旺還是很享受的,你看,眼睛都是瞇著的?!?p> 許沉淵摸著阿旺的下巴,阿旺確實是一副愜意的模樣。我輕笑一聲,也去摸它的頭。他的鼻子濕漉漉的,微微顫抖著,可愛極了。
“不過阿旺這個名字真是起的太隨便了?!?p> “切,阿旺怎么了嘛,不就是土了點……”
“你不能因為它汪汪叫就叫它阿旺,他明明很安靜?!?p> 也是,我都沒怎么聽過阿旺大聲叫喚,它要么就是趴在走廊上曬太陽,要么就和皇帝一樣走來走去巡視下面的士兵。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不叫,總之我就當它是條安靜的小狗吧。
“阿旺,等我去了中原你和我住好不好?”
阿旺睜著兩只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我。
“阿旺,等我回家和我住在一起,將軍府很大,夠你跑的?!?p> 它伸出舌頭,眼睛微瞇,似乎在笑。許沉淵得意了,接著話頭:
“你看,阿旺想和我住將軍府?!?p> “我才不,我要阿旺和我在一起,阿旺我給你找個老婆呀?”
“和你住在一起也是住將軍府,找老婆也不會耽誤?!?p> “誰要和你……”
沒等我反應,清涼的水便貼到了我的臉上。許沉淵輕彈指尖,把剛剛阿旺的洗澡水彈到了我眼角邊。
“許沉淵你過分了!這是阿旺的洗澡水!”
他仍不管我的大聲反抗,一下一下逗著我,就好像從中找到了什么不可多得的樂趣一樣。我被他弄煩了,看到他臉上的笑卻又不忍心駁了他這份喜悅,只好蹲下身也潑他。阿旺一看自己的沐浴被我們打斷,發(fā)出一聲咕嚕,搖了搖尾巴甩了甩頭三兩步顛到小白馬邊上去了。
停手時,我只有臉上有點水,不過許沉淵可就沒那么好看了,他的頭發(fā)上也被我潑了水,發(fā)梢衣領都有點濕。他甩了甩手起身,像阿旺一樣把臉湊了過來,沒等我推開,就用他暖熱的臉頰蹭了蹭我。
“快回去洗把臉,水臟,我等下去找你。”
我哼了一聲。
“你別來找我了,大將軍天天談情說愛的,你看看你的部下忙來忙去的好意思嗎。”
他笑:
“那我晚上再來找你。”
“隨便你。”后來轉(zhuǎn)念一想這話不對,趕忙又扔給他一句:“晚上也別來!”
他端著盆子走了,我呢樂得清閑,在小白馬旁邊打轉(zhuǎn)。我那晚給它蓋上的大紅布被許沉淵洗得干干凈凈,撐在桿子上,被風吹得像旗幟。小白馬很親近我,也喜歡用鼻子蹭我。我回給它一個親吻,然后開始打量它的馬鐙。
和我的銅鈴一樣,這對馬鐙顯然是被好好愛護的,只有一點點銹跡,上面一點灰塵和泥土都沒有。我摸了摸它們,卻不小心碰到小白馬的肚子。小白馬像是被我癢到,跺了跺腳。阿旺卻不開心了,感覺我被小白馬搶走了它很不開心,湊到我腳邊撒嬌,不過看我沒管它,它也就灰溜溜地走了,帶著沒干的水珠跑向了驛站。
“哎,這么好看的小白馬……”
“如果真的能只屬于我,就好了?!?p> 我在樹下坐了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士兵們已經(jīng)在做飯了,我身上還蓋了許沉淵的大氅。我離那些士兵們并不遠,所以有點不好意思,趕忙脫了許沉淵的衣服,跑去找他了。不過我剛到后廚才反應過來,這么個大將是不會自己下廚的,一拍腦袋,去院子里閑逛了。
叔父的驛站看起來不大,一樓的布局卻像一個迷宮,穿過這扇門可能是一個昏暗的房間,也可能是一段樓梯,順著上去卻又被堵住,沒了前路??傊倚r候就很喜歡在這里和叔父捉迷藏,只是叔父忙,通常捉迷藏最后成了我一個人的尋寶游戲。
我走了會兒,憑著小時候的記憶找到了那扇通向半截樓梯的門。我推開它,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空房間。這房間與我那間如出一轍,頭頂有神鳥,方桌上蓋著云紋布。
只是只有一張桌子,桌子上只放了一個東西。我走過去看,發(fā)現(xiàn)是個小木盒,外面上了鎖,看來里面是裝著很重要的東西。但這鎖很奇怪,鎖眼很大,而且是規(guī)矩的圓形,仔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里面復雜的紋刻。借著門外的光,我費力地打量著這個鎖孔。而后我把我的銅鈴摘了下來,拿起那個刻著神鳥紋的鈴鐺,對上了它。
我輕輕一轉(zhuǎn),只聽咔噠一聲,盒子開了。我還在震驚的時候,里面的東西卻更吸引了我。
那是一個小巧的山羊頭雕像,兩只角格外地長,像兩根刑具鎖鏈,吊著孤零零的羊頭——正是我在那些箱子里看到的標志模樣。
這是叔父的驛站,這個盒子也明顯是只有我和哥哥才能開的,因為只有我們兩個有這樣紋刻的銅鈴。
可那標志不是中原的宮廷標志嗎?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也許是貿(mào)易令牌?叔父的確和中原有貿(mào)易往來,但……實在是沒有必要把這東西鎖起來,還藏在這扇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陰暗房間里。
我握著那小雕像,猶豫不決之時,隔壁傳來了我熟悉的兩個聲音。
許沉淵和青嵐。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門可以透光。我把門緊緊鎖上,然后湊到墻邊聽著他們的對白。
“我說過了,我不可能讓她進你青家。”
是許沉淵篤定的聲音,冷漠,不帶一絲感情。
“你真相信你能讓她住進將軍府?老將軍和夫人不會同意,哪怕是讓她作妾!”青嵐的聲音聽起來就很猙獰,估摸著是真的動了怒:“朝廷這次討伐的對象是天山族!你帶一個天山族姑娘回去,她只能有一個俘虜身份,你如何讓她名正言順嫁給你?”
“我會娶她,說到做到?!?p> 青嵐冷笑一聲:
“娶她?你倒是說說如何娶?”
“這與你無關,倒是你,她的事,你為何如此上心?”
“理由,你打我的時候不就已經(jīng)清楚了嗎?”
“她是我的人,你想都不要想?!?p> 隔壁的桌子在地上發(fā)出摩擦的聲音,想來是他們誰靠在了桌邊。
“戰(zhàn)場上我是你的部下,但回了中原你還要叫我聲青家主,想清楚了,你我并無尊卑可言。”
“馬上就有了?!?p> 許沉淵簡單的五個字,在我聽來卻像是寒冷冰川中誕生的五個字,如堅硬不化的冰,令人生寒,就是隔著門也沒辦法減少這種感覺分毫。
尤其是當讀懂他這句話背后的含義之時,更覺畏懼。
青嵐像是松了口,嘆了口氣:
“你真想好了?這是大罪,況且正值平和年,你要掀起風浪也不容易?!?p> “如何不容易?皇帝早想除了許家了,若不是我長姐嫁給太子,我許家哪能撐到今日?滿朝皆知的事情,你青家主看不出來?再說那劉宰相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覬覦皇位不是一天兩天了,多少官員是他黨羽,你又如何不清楚?”
“看來你也知道,你要對的人不僅是皇帝,還有劉相?!?p> “我自然清楚,不過我比劉相聰明得多,待我回了中原交上軍功,他馬上就沒有立足之地了?!?p> 然后是短暫的沉默。我在一片死寂之中不知不覺地捏緊了手里的羊頭雕像,心中波濤洶涌。
我讀不懂他們的話,甚至無法理清他們說的都是誰,但我太清楚了,許沉淵是要反。
“規(guī)矩,是皇帝定的?!?p> 這句話再次浮現(xiàn)在我腦海,我終于肯定了許沉淵的目的。
他要謀逆,而且已經(jīng)有了動作。
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該是如何大的膽子?!
沒等我從震驚之中走出來,兩人又有了聲音。不過青嵐這回沒再和他談論這么令人發(fā)毛的話題,而是把話題帶到了我身上。
“你和她如何交代,只讓她做妾?我不同意?!?p> “她會是我的正妻?!?p> 青嵐苦笑了一聲。
“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天就能做成的,不過我看你和清樂公主的事老皇帝應該是不會改主意的,無論如何,我不相信老皇帝會讓自己的女兒受委屈。”
這下,輪到我啞口無言了。
清樂公主。
我這才明白那日青嵐沉默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