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面初見
我沒有葬進皇家陵墓。
在我殘燭之年,我拖著沉重的身子逃離了許沉淵身邊。
當(dāng)我站在一片曠野里時,我的頭頂星河浩蕩。我不禁想起多年前,那同樣星辰盈滿夜空的日子。
當(dāng)時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我第一次見到打雷的那一天,竟是我劫數(shù)的開端。
……
山谷里從來不會打雷。我第一次見到雷電,是在放羊回寨子的路上。
從小我便知道,我們的山谷是神谷,山神的精魄休憩于此,我們才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如果打了雷,那一定是觸怒了山神。
雷聲是從遠(yuǎn)處的山崖上傳來的。巨大的響聲嚇了我一激靈,趕忙把手腕上的銅鈴捂住,不敢出一聲。我回過頭沖著羊群拼命比手勢,想讓它們安靜下來,不要再咩咩地叫,給山神的憤怒火上澆油。
雖然害怕,但我還是更好奇。抬頭一看,天空出現(xiàn)了一道明顯的分界線,我的頭頂上還是刺眼艷陽,而山崖那邊已經(jīng)黑漆漆一片。天空倏地一閃光,接踵而來的便是更加震耳欲聾的雷聲。那般可怖,比阿媽發(fā)火時砸爛所有的木頭還令我發(fā)怵。我看到一條白線把那邊的天劈成兩半,然后山崖上就開始落石。我聽到馬的嘶鳴和人的驚呼——我雖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在喊救命。
轟隆轟隆,又是幾道驚雷。那些人馬所在的山崖前后都被劈斷,他們無法前進也無法后退。不斷有人從高高的山上掉下來,在我遠(yuǎn)處的地面上摔成爛泥。
活該,這就是你們?nèi)肭稚裆降慕Y(jié)果,該死。
我罵的更狠了些,希望山神能聽到我虔誠的祈愿,再多來幾道驚雷,把他們都劈死在山崖上,這樣也就省的我再動手,除掉這些殺我族人的禽獸。
不絕于耳的哀嚎讓我滿意極了,于是我?guī)е蛉?,繼續(xù)向前走去。
砰咚一聲,我身邊的河流突然濺起了不小的水花。我順著看過去,發(fā)現(xiàn)我的族人正一個接著一個從剛才的山崖上掉下來。我趕緊拿出阿媽給我的金刀,躲到一塊石頭后面觀望。
剛才的山崖上還剩很多人,但我看得清楚,我的族人成了那支軍隊的俘虜,此時此刻正站在山崖邊,被軍隊最前面的、一個頭盔上有長長獸毛的男人一個一個往下扔。那男人身旁有一面黑紅相間的旌旗,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我看不清楚每個人的面孔,但我知道他們是誰。平日里笑嘻嘻的扎木措大哥哥一定在,因為我看到了他比別人都厚的彩色毛氈帽;兇巴巴的大個子巴圖一定在,不然那支刻著神鳥花紋的弩不會被水沖到我的身邊;總是耍心眼的小賊蘇禾巴獸一定在,他口袋里的錢都會在陽光下閃光;約好了給我?guī)е性⒆拥哪崭欢ㄔ?,他總是喜歡穿一身白衣服,所以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認(rèn)識或者不認(rèn)識的同胞,都在,都在被那帶頭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扔進水里。
所以我想,就是山神把他們都劈死,我也一定不會讓他們留下全尸。
但是令我吃驚的是,那個軍隊帶頭的男人也被我的族人拉了下來。我看到莫日根和他在山崖上激烈地搏斗,在掉下山崖的一瞬用繩套套住了他的脖子,拉著他一起掉進了河里。天神的怒氣似乎還沒有得到釋放,又是幾道猛雷,把所有人都從山崖上劈了下來。
小半座山在我面前毀了,飛濺的沙石都可以砸到遠(yuǎn)處的我。我搖了搖鈴,趕緊帶著羊群掉頭走了。
我要偽裝起來,找到那個為首的男人,然后殺了他。
……
我并沒有走很遠(yuǎn),山崖那邊的天也晴了。不再有雷聲,只有一派祥和的晴天。我想時機應(yīng)該到了,于是再次帶了羊群,順著河流向寨子走去。
從上流向下流走,河水越來越紅。我看到我的族人被鮮血染上了戰(zhàn)士的驕傲,也看到丑惡的中原人臨死前還在掙扎的怯懦。
但這都不重要了,我只要找到那個帶著獸毛頭盔的男人,然后殺了他。
……
如我所愿,我不過走了一炷香,就在河里的一塊大石頭上看到了莫日根。那男人顯然心狠手辣,和莫日根一起摔下來的時候用莫日根做了墊背的。我呸了一口,順著延伸向岸邊的血跡走向了對岸的山洞。
果不其然,那彩毛男人就在山洞里靠著,身邊還有一匹好看的小白馬。他見了我,立即起身,鎧甲發(fā)出清脆的唰啦聲。他趕緊拿起了長矛,另一只手還捂著肚子,看樣子是要和我決一死戰(zhàn)。我先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盡量擺出純良無害的好奇表情,然后搖了搖銅鈴,讓他看到了我身后的羊群,努力在他心里塑造一個放羊姑娘的形象。我將滿腔憤怒藏起,用溫柔的聲音對他說:
“你還好嗎?”
他滿臉是血——顯然是莫日根的血,看起來兇神惡煞,像極了故事里的惡鬼。他似乎聽得懂我的蒙語,也相信了我與他方才害死的族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又或許是覺得我什么都不知曉,放下了手中的長矛。我試探著走近他,拿出一張帕子,擦了擦他臉上的血。
也許是血跡太過猙獰,擦干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樣,有一張看起來就很殘暴的臉,反而……有些我描述不出的感覺。
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中原人,導(dǎo)致我后來以為所有的中原人都有像他一樣的長相。他的眼睛很亮,眼窩卻并不像我們一樣深。眉毛干凈利落,和族里男人們亂雜的眉毛也迥然不同。鼻子是一種秀氣的挺拔,不像我們承襲的高峻山脈血統(tǒng),清一色是粗獷的分割。唇薄如刃,下巴上還有新長出的胡須,有些扎手。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好看的人,一定要形容的話,他就像我想象出的雪山冰蓮,總之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看的東西。即便他頭發(fā)蓬亂,表情痛苦,也絲毫不影響他渾然天成的俊美。
我擦血的手不爭氣地停頓了一下。他顯然也察覺到我的停頓,但并不知為何。他濕熱的呼吸急促地打在我的手掌心,一下以下,像歡愉的水浪,撲著我的皮膚。我的心也隨著他的節(jié)奏一下下地跳——我根本無法控制,只感覺渾身發(fā)熱,有些充血。
我一瞬間忘掉了,我是來殺他的。
“謝謝你?!?p> 他半生不熟的蒙語簡直令我發(fā)笑,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好像在我的耳朵里迷了路,怎么趕都趕不出去。我搖了搖頭,不敢再在這剛發(fā)生了血案的現(xiàn)場再做停留。
我怕我的族人們發(fā)覺我沒出息的心思,在天之靈難安。
“你可以走嗎?我?guī)慊卣??!?p> 他警惕地拒絕了。
“我在這里休息一會就好。”
這個時候我的理智又回來了:現(xiàn)在憑我一把刀,一定是殺不掉他的。他看起來受了很重的傷,但放倒我一定不在話下。于是我換了想法,指了指我族人的尸體,對他說:
“你們……是怎么傷成這樣的?”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些躲閃:
“我們的路被雷劈斷了,所有人都摔下來了。”
“你騙我,這些天山族人是被你扔下來的?!?p> 我想我此刻的眼神應(yīng)該很尖銳,不然他不會有一絲驚訝和退意。他點了點頭,表示默認(rèn)。
“我不是天山族人,你沒必要瞞著我。征戰(zhàn)邊疆是一個朝代必不可少的手段,我沒有怨言。只是你們的軍隊踏入天山禁地,又濫殺無辜且手段殘忍,許多人身上還有疾病,落入水流之中,難免把疾病帶到下游去。山神必會發(fā)怒,所以你們的軍隊一定會全軍覆沒,一個活人都不會剩下。你,也不會逃過山神的懲罰。”
他的眼神半信半疑,我也沉默了,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待在他身邊,扶著他慢慢靠住了墻。
我聽到銅鈴在冷清的山洞里發(fā)出了突兀的聲音,而后他開口,表明了并不會輕易松口的態(tài)度,冷笑一聲:
“我不怕死。”
真是個木頭。
但這時候,我忽然看到了他腰間的一個紅色小繡球。
我聽哥哥說過。我的哥哥去了中原,他告訴我,這種繡球是中原的女子做給哥哥的,祈愿她們的哥哥一生平安順?biāo)臁?p> “你有一個妹妹,你舍不得死。”
他的眼神忽地亮了。
“你怎么知道?”
“我哥哥去了中原,他和我說,這種繡球是妹妹做給哥哥的。我可以救你,和我回去吧?!?p> 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軟了下來,終于放心地舒了口氣。
而我,被他的鎧甲涼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問了一個蠢問題:
“你的鎧甲很好看,我沒有見過。我可以碰一碰嗎?”
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呆,伸出的食指懸在半空,等待著他的同意。他點了點頭,我便小心翼翼地去碰。多年后我想起這一幕,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鄉(xiāng)巴佬。
清涼的觸感直達(dá)心頭,飽受風(fēng)霜的鐵甲本應(yīng)冷冽得駭人,掉進潺潺溪水之中卻溫柔了許多,在頭頂?shù)钠G陽之下宛若夏日入口的薄荷。
我不禁沉迷了一瞬。
而他,看了看羊群,看了看小白馬,又看了看我,深邃的眼中水波微漾。
不知怎么地,他忽然答應(yīng)了我,決定和我回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