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夫子堂室上掛著的年歷紙，被歲月的老手眨眼便撕成薄薄的一小疊。眼看著年關(guān)將近，氣溫越加涼冷起來，但村莊里的氣氛，卻醞釀出越漸濃郁的喜慶味兒。家家戶戶開始準(zhǔn)備置辦祭拜神明的供禮，以及那走親竄戚的年貨。村民們的眉頭眼額上，均染上對新年若淺若濃的希冀期盼。
自遵從盧父的囑咐，決定要趕至大城過年后，黃氏為了置辦那邊親戚的貨禮，也是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偶爾得閑下來，只覺沾喜帶愁的似有團(tuán)渾沌的憂郁擱在胸口處揮散難去。直到離家臨行那天，她仍然點算著用品是否備齊，貨禮會否被嫌棄平薄，屋里屋外前后來回地走了好幾十遍。
盧玖兒穿上了去年阿母親手縫制的冬衣，雖然已經(jīng)著過一季，但布色還是鮮凈如新，里面再藏件小夾襖，裹得整個人暖暖洋洋的。她手里提著鷯哥籠子靜站在檐下，而八兒則散漫地抓著鳥籠里的橫桿，陪著它的主人偏頭看著暫擱在院子里的一堆行李。
踢踢達(dá)達(dá)的鐵蹄和著滾滾的輪軸聲由遠(yuǎn)及近，未幾便來到了院外。盧永洪呼著熱氣入內(nèi)，只來回三兩趟便將行李全搬移到車上，轉(zhuǎn)頭瞧見聞聲而出的黃氏，遂問道：“都備好了嗎？”
“約莫齊了。”
“那動身吧。”
盧永洪接過黃氏手里提拎的隨身包袱，牽了玖兒暖和的小手往外頭的馬車走去。黃氏細(xì)心地關(guān)好門窗，掩妥院子的護(hù)門方才出來。
馬車雖不大，但塞了行李還能坐得下兩人。黃氏上了車，見玖兒賴坐在前頭的駕座上，便嘮叨斥道：“怎么坐在外頭，進(jìn)車廂里來，小心受了冷發(fā)熱。”
盧玖兒乖答道：“阿母縫的衣裳暖和著呢，才不覺冷?！毖垡姂牙飺е陌藘涸诨\子里懶洋洋地伸了伸翅膀，連忙加了句，“你瞧，八兒也想待在外邊呢?！?p> 黃氏皺了眉想再斥說，盧永洪便開口道：“罷了，有我呢?！彪S手一揮長桿，“駕！”
馬車不緊不慢地駛向了道路，偶爾踐過石躒顛簸幾翻。玖兒有點怯怕，伸手挽緊了阿爹的臂彎。
盧永洪安撫道：“小路多石子泥坑，待出了莊上了大道，行駛便會平穩(wěn)許多?！?p> 盧家三口的馬車并沒有徑直駛往莊外，而是先繞道到別院前，那里有另外一駕馬車在侯著。車旁的護(hù)院見到他們，連忙走上前來。
“盧管家來了。”
“嗯，七少爺呢？”
護(hù)院為難道：“在里頭鬧別扭呢，怎么也不肯動身。剛才乳媽丫婢全去勸著，也聽不進(jìn)去，把人都推搡到房外，乳媽不小心摔地上了，還扭到了腳，只怕是走不了了。”
盧永洪聽見，下了車正想入莊看個究竟，一個魁梧黑實的漢子就抱著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出來，身后還跑步跟著兩個丫環(huán)。
護(hù)院瞅見一行人出來上了馬車，如釋重負(fù)地吁口氣，道：“還是石頭膽子大，居然敢直接把人硬扛出來?！蹦┝?，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只不過看來，他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盧玖兒好奇地張望過去，正瞅著那頂著鳥窩頭的漢子將人塞進(jìn)馬車，他臉上頸處有幾道發(fā)紅的條痕，衣服也頗顯凌亂，表情是七分無奈三分狼狽。
那被塞進(jìn)車?yán)锏娜A衣孩童悶忿不滿至極，一把掀開氣窗的掩簾，冷怒地瞪視著車外的一干隨仆。
盧玖兒正想細(xì)細(xì)地看清他的模樣，卻被熟悉的呼喚聲招了回頭。
“阿玖——”
“阿謙？”見到衛(wèi)子謙氣喘吁吁地趕到面前，她意外地眨巴了好幾下眼睛，問道，“你怎么來了？”
他無力地甩了她一眼，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遞過去。
“餞別書？”玖兒眼睛閃閃亮，頓生莫名感動，“阿謙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的，會給你帶好吃的……”
一個叩指毫不留情地磕到她的額上，眼睛頓時淚水汪汪起來，她呲齒怨懟：“暴徒你干啥打人？”
“看清楚上面寫的字?！毙l(wèi)子謙搖頭道，“還有，你只是去過年，又不是遷居，過不了幾天就會跑回來給我礙眼戳心了，誰會閑著無聊給你寫信?！?p> 盧玖兒低頭一看，信封上寫的是“戚家盛臺啟”字樣。忽爾記起昨天好像有人提過，說要替他順道帶信入城云云，可是今天自己還特意不去道別便想偷著溜走，害得阿謙急趕著老遠(yuǎn)追來，心里不免虛了一虛，只好對著他憨笑不已。
他心知她是在半裝傻半失憶，便道：“只要沒犯惹著他，家盛兄是不會胡亂捉弄人的。而且你也不用見他，幫我把信送到戚府門房就成?！?p> “嗯，知道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盧玖兒認(rèn)命地將信收妥貼。
盧永洪將事情安排妥當(dāng)了，吩咐乘載著隨仆和行李趕車先行，自己和家眷殿后，將七少爺?shù)鸟R車護(hù)在中間一同上路。
衛(wèi)子謙佇立在原地，故作瀟灑地背著手，含笑目送他們遠(yuǎn)去。
盧玖兒坐在駕座旁，側(cè)身望著他越漸往后的身影，情不自禁地不斷揮手，直至車輪揚起的煙塵模糊得再也辨不清事物為止。
趕車的沿途風(fēng)景，千篇一律的單調(diào)。過了這個農(nóng)莊，會是另一個農(nóng)莊；繞開了那座蔥郁高山，便還有另一座高山；溪水從左手邊，流到右手邊，當(dāng)中穿過一道又一道的小木橋，重復(fù)耐心地潺潺作響。
盧玖兒靠在阿爹的懷里，靜靜地睜著雙眸，享受著走馬觀花之樂。
“囡兒，困了沒？”盧永洪留意到懷里一動不動的人兒，輕聲哄著，“爹抱你進(jìn)廂里眠一會兒？”
盧玖兒慵懶地?fù)u搖頭?！袄镱^會氣悶?！?p> 盧永洪哪里會聽不出那是假借托詞，遂好笑道：“外頭的風(fēng)景就這么好看？都半個時辰了，你還沒厭膩?！?p> “怎么會?！彼切χb指外頭，“雖然一路走來，看到的不外乎都是山、水、田、舍，但是用心細(xì)看，還是有許多的不同呢?！?p> “哦？有何不同？”
盧玖兒隨口說道：“剛才那村莊遍種著地薯、花生、地瓜。但是這條村雖然緊鄰在旁，種的卻是甘蔗和水稻，還挖了許多口泥塘養(yǎng)魚?！?p> “那囡兒知道是什么緣故嗎？”
盧玖兒偏頭想了想?！皯?yīng)該與土里的水份有關(guān)吧?！?p> “雖然兩條村莊依靠著同一座山，但是因為山溪有著自己流經(jīng)的方向，所以附近田地的水份貧富有異。水源少缺的土地，只能種植些耐旱的作物；而水份充沛的土地，便能種些喜水的作物……”
盧玖兒靜靜地依偎著阿爹的胸懷里，聆聽著他由土地說到作物種類、由作物說到漁畜養(yǎng)殖，細(xì)細(xì)地說著些孩童懵懂，而她卻早已諗知的常識。莫名其妙的，這難得的叨嘮雖然有些耳煩，卻讓人覺得很是窩心。
忽然混身感到絲異樣，那是種被人偷窺注視的感覺。
盧玖兒警醒地環(huán)顧四周，除了路邊慢悠悠趕牛的牧童，和在山野處忙碌撿柴的身影外，再沒有看見其它。當(dāng)眼睛收回視線間，余光不意瞥見前方車廂后氣孔，心下的疑惑便散得七七八八?？峙?，是那個執(zhí)拗的戚家七少爺戚博文，在透過氣孔偷偷觀覽野外的風(fēng)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