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民教師的父親已經(jīng)快兩年沒發(fā)工資了，鎮(zhèn)上財務吃緊，讓廣大人民教師克服克服。家里倒是不缺糧食蔬菜，菜地里有吃不完的菜，缸里的糧食能撐個一兩年，可就是手里沒錢，油鹽醬醋都成了問題。一次做菜，家里實在沒有食用油了，母親就用自產(chǎn)的花椒油炒了幾次菜，結(jié)果就是到現(xiàn)在我都不會碰花椒油一下。
過完這個春節(jié)，父親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村里其他幾個老師都外出打點零工補貼家用，父親和母親商定一下，決定借錢買臺手扶拖拉機，據(jù)說那玩意功能頗多，既能打麥子、能耕地，還能拉糞、澆地，幾乎無所不能。就在宣布要買手扶拖拉機的那天晚上，父親難得地和藹可親地告訴我，手扶拖拉機是咱們中國自己研發(fā)的，周總理親自指示手扶拖拉機上路不收費，哪里都能跑，天安門也能跑。這段話讓我印象深刻，若干年后想起來，上網(wǎng)一查還真有出處，也不知道父親當年是從哪里聽來的。
什么是手扶拖拉機，我是沒有概念的。那時，我們村只有兩臺真正的拖拉機，一臺是來成家的，一臺是劉翠家的。來成比較年輕，拖拉機開起來風馳電掣，很受年輕人追捧；劉翠的爸爸中年穩(wěn)當，說話很斯文，開車也很穩(wěn)妥，頗受年輕人以外的村民歡迎。他倆是村里不可或缺的人物，無論是村里的工程還是個人家的大宗物品運輸，只得二選其一，誰也不敢得罪。每當兩臺拖拉機“突突突”地在街上駛過，我們一眾小孩子總會跟在后面聞它的尾氣，說實話，那味道真得不錯。每當這種時候，來成會側(cè)過臉對跟著拖拉機奔跑的小孩子吼一聲，“滾一邊去。”劉翠的爸爸則笑盈盈放慢速度，并提醒我們保持距離。所以，來成的拖拉機輪時常會被人放氣，而劉翠家的不會。后來，來成懷疑是劉翠爸爸為了競爭搞得破壞，一次酒后倆人打了一架，但很快來成的爸爸帶著來成登門道歉，促成了和解，因為來成是劉翠爸爸的徒弟，徒弟打師傅在村里是會被全村人唾棄的。
我雖然不知道手扶拖拉機是什么東西，但都是拖拉機，都能在街上奔跑，這是沒有疑問的。一想到有一天我會坐在自家的拖拉機上，肆意地聞著自家煙筒冒出來的汽油味，真是讓人興奮。
沒過幾天，一臺嶄新的手扶拖拉機真的出現(xiàn)在家門口，同想象的不一樣，只有兩個輪胎，兩只長長的扶手，沒有車廂，更沒有座位。車周圍聚集了一大群人，一個個嘟囔著，“這家伙還真沒見過?！薄斑@東西怎么開啊？”“怎么只有兩個輪子？”……父親還是老樣子，哼哼兩聲不做回復。
和拖拉機一起來的還有一個鐵犁耙，在經(jīng)過簡單的調(diào)試后，父親七拐八扭地把拖拉機推到了我家臨近的一塊地邊。到了那以后犯了難，我們那得田地都是山坡地，人進地都得爬上爬下，更何況一臺碩大的拖拉機？沒有辦法，父親找了幾個地鄰協(xié)商一下，答應經(jīng)過人家的地把拖拉機推到我家地里，等耕完了再給他們耕一遍。就這樣，父親把拖拉機推到地里，一遍又一遍練起了手，等把幾家的地犁得差不多了，便滿意地開回家里。
回家后，父親說，咱這根本用不了，還得去鎮(zhèn)上幾個地平坦的村子用。剛開始我還幻想著以后再也不用人工犁地了，這下可沒戲了。從那天開始，父親把拖拉機推到了鎮(zhèn)上能用的村里，放學后他就騎車趕過去給人家犁地，開始了早出晚歸的日子。
有一天晚上，我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父親一身泥土地躺坐在椅子上，一旁母親正在趕著包餃子，在父親腳下放著一大堆。我爬起來詫異地看著多日未見的父親，他笑著抓起地上的錢向我晃了晃，就讓我繼續(xù)睡覺了。第二天醒來，我問母親昨晚是不是做夢了，母親笑著說，你快起來吃飯吧，鍋里有你爸沒吃完的肉餡餃子。我知道，家里難得做一次肉餡的餃子，特別是父親停發(fā)工資的這兩年，抓起一個一嚼，結(jié)結(jié)實實的全是肉，剩下的幾個餃子一掃而光，滿懷期待地問母親，什么時候還包餃子？母親說，現(xiàn)在是耕地的農(nóng)忙時節(jié)，你爸每天都十二點多回來，這幾天累的天天流鼻血了，專門包點肉餃子給他補補。餃子是父親最喜歡的食物之一。我問，今天還包嗎？母親說，還不夠你爸吃的，別想了。
不曾想，第二天一早起來，蒸鍋里還放著半碗餃子，我一掃而光，接連幾天鍋里餃子越來越多，我原以為是母親特意多包的，后來才知道是父親特意留下的。
耕作季節(jié)很快過去了，父親像頭老黃牛一樣在田間地壟犁地，晚上耕作，白天上課，等到收工回家，人消瘦了一圈，流淌的鼻血換回了支撐家庭生活的資金，那些錢還了之前賒欠的債務外，足夠家里生活一段時間了。不過，父親的勞作并沒有顆粒歸倉，總有一些良心泯滅的無恥之徒一直拖欠，其中就有一個鎮(zhèn)教委的小領(lǐng)導，居然理直氣壯地拒付父親的勞動所得，至今沒有歸還。
農(nóng)忙過去，父親的拖拉機安靜地?？吭谠鹤永?，直到秋收季節(jié)來臨。父親又不知從哪弄來一臺小麥的脫粒機，村里其他脫粒機都是電機啟動，受電源的局限性很強，父親的機器靠拖拉機帶動，比較機動靈活，所以很快就占得了一定的市場。脫粒機的工作相對于耕地要輕松很多，但收入也要少一些，但相對父親的工資收入還是要好很多。
兩個農(nóng)忙季節(jié)過去，父親說不僅還完了買機器欠的錢，還賺了一些，足夠家庭一段時間的日常開支，并表示，明年不會再干了。后來我聽母親說，父親課余賺錢被人舉報了，但由于父親從沒有耽誤學校的課程，而且?guī)У陌嗉壌未纹谀┛荚嚩济星懊?，再加上?zhèn)上近兩年沒發(fā)工資，所有的老師都怨聲載道，好多都自謀出路了，舉報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后來，鎮(zhèn)上貪腐的家伙被處理了，老師的工資也基本補齊，自那后好像再也沒有發(fā)生過工資拖欠，父親再也沒有用他的手扶拖拉機搞創(chuàng)收。
閑下來的拖拉機并沒有被遺棄，父親把車上的柴油電機拆下來，又改裝成了抽水機，為家里抽水澆地服役若干年，但由于那家伙實在太過笨重，再加上一些小型的汽油抽水機問世，父親也就把那臺改裝的抽水機又安回了拖拉機。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臺帶著拖車廂的手扶拖拉機，那是一個賣面小販的車，他坐在拖車廂前段的一個座椅上，嫻熟地操縱著拖拉機，前進或是后退，像一輛真正的貨車一樣靈活。我頓時大為驚奇，原來手扶拖拉機真的可以像車一樣在路上奔跑，而不是靠人在后面推著跑。我趕忙回到家把母親喊出來，讓她一起欣賞這臺真正的手扶拖拉機。
回家后，我向父親建議，能不能也買一個車廂掛上，可以開著它在街上跑，還可以拉糞、拉莊稼等等。父親說，當然可以，他也一直想買一個裝上。我于是滿懷期待，因為那時村里只有兩臺拖拉機和幾輛三輪車，有車人家都牛氣哄哄的，等我們的手扶拖拉機裝上車廂，我也一定要趾高氣昂地在街上轉(zhuǎn)上兩圈。想想就讓人高興。然而，這個夢想一直沒有實現(xiàn)，手扶拖拉機常年?？吭谠鹤拥囊粋€角落里，父親也前前后后換了幾個學校教書，我也漸漸長大，初中就開始住校上學，見的東西多了，對帶車廂的手扶拖拉機的期待也就慢慢消退了。
而今，那臺手扶拖拉機還?？吭诶霞业脑鹤永铮瑑蓚€輪胎早已報廢，癱軟地貼在地上，銹蝕侵占了車身，顯得丑陋不堪，家里也沒人再去在意它的存在了。前些年有人想買走，也不知什么原因沒有成交，現(xiàn)在放在家里倒顯得格外礙事。
有時候，會想把他當廢品處理掉，但一直沒有去做，我想可能以后也不會處理掉它。我會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它存放起來，補好它的輪胎和身上的油漆，讓它成為往日生活的一個見證也好，成為未來生活的一種激勵也好，看著它，總會有一種踏實、親切的情感流淌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