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用心如日月,花自飄零水自流
最近醒來時,麟囊都會覺得頭疼,好似忘記了一些什么,鬼使神差地,她這一日醒來,雖然頭腦空白,卻不由自主悄悄地翻身出門騎馬,遇見弓手時,笑著寒暄了幾句,信馬由韁,抵達了泉湖鎮(zhèn)。
隔著老遠,看見宇文長慶站在湖邊,玄色的衣袍被吹得鼓脹,雪白凌亂的發(fā)絲,斜飛的英挺劍眉,蘊藏著銳利的雙眸,削薄輕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輪廓,宛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孑然獨立間散發(fā)的是傲視天地的強勢。
“你又來了?!庇钗拈L慶的語氣十分冷淡,好似那個日日在此處蹲守,期盼麟囊的人并不是他。
“是呀,我想見你,就來了?!摈肽蚁埋R時,宇文伸出手,把手搭在上面,借力下馬,他十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建得干凈,透出淡淡的粉,但是,卻冰冷非常,不像尋常人。
“我給你畫了小像?!摈肽艺归_畫紙,上面是側(cè)著臉的宇文長慶,背后槐花隨風(fēng)起。
公子只應(yīng)見畫,此中我獨知津。寫到水窮天杪,定非塵土間人。
“畫得真好?!庇钗拈L慶小心地接過小像,收到懷里。
麟囊像是討要主人夸獎的小貓小狗一樣,睜著圓圓亮亮的眼睛,道,“那么,你有什么要給我的嗎?!?p> “果子蜜你上次吃完了,不是醉了許久嗎,還要?”
麟囊有些不好意思,“別的也可以,只要是你……”話音未落,被卷入宇文長慶的懷里,身邊的烏鴉被驚起,居然開口叫起來,聲音粗糲難聽,“老鐵樹開了花開了花?!摈肽椅⑽⒛樇t,埋在他的懷里,狠狠吸了一大口衣衫的味道,突然想起他的衣服還在自己那里,“他們鳥雀就是這樣聒噪,沒有惡意的?!?p> “嗯,好,可是你的袍子我忘記帶來了?!摈肽倚睦镫[隱有些期待他的回答。
“無妨,大可以送你,我還有別的?!?p> 抿著嘴微微笑了起來,麟囊道,“好呀,我下次還做槐花給你吃?!闭Z氣十分歡快,尾聲上揚起來。
“你什么時候回京城?”御劍飛行的宇文長慶悶悶地開口了,“以后應(yīng)該不常能來看我吧。”
“咦,你舍不得我了嗎,道士哥哥?!摈肽倚Σ[了眼,伸手去撓宇文長慶,手被一下子捉住,“乖,別鬧。”依言,麟囊抱住了他,眼底笑意要溢出來了。
“最近京中出了一些道盟解決不了的事情,你要同我一起去看看嗎?若是害怕,我便先把你送回去?!笔虑閬淼眉?,原本并不想要帶她接觸這些危險的東西,但是宇文長慶轉(zhuǎn)念一想,日后若是她與自己常來往,少不了要接觸,也不能全然瞞著她,“日后”他不由笑了,自己竟然想到了這么多嗎。
“我會一些茅山術(shù)?!摈肽因湴恋膹挠钗拈L慶懷里仰起頭。
“可你還是要乖乖跟著我?!庇钗拈L慶的語氣像是哄孩子一般又甜又軟。
劍停在一處屋頂上,宇文長慶一把橫抱起麟囊,落在屋頂?shù)牧荷?,遠處有清笛的聲音傳來,清亮而又悠遠。人群里一陣騷動,今日的花魁大會即將到達最精彩的地方。靜湖上的花燈還在無聲息地飄著,肩負著主人的心愿流向未知的遠方。誰家的多情郎,在此刻默默地注視著身邊的心上人,卻又不敢開口。
煙火瞬間灑滿天空,像是從地上拋上來的一把把花瓣又散落回泥土。
“這是?!摈肽倚α?,“你這么正經(jīng)的道士,居然還能找到秦樓楚館?”
宇文長慶臉上登時紅得滾燙,放下她,輕聲道,“這是紙鳶傳來的位置,我以前不曾來過。”
這里離達官貴人們常去的秦樓楚館并不遠,但卻是等閑人不敢來的黑市,是蛇蟲鼠蟻滋生的骯臟居所,這里生長出來的只有惡之花,是夜夜笙歌的秦樓楚館陰影里的黑暗,這里有出售妻女只為換取賭資的男人,有無法償還高利貸被砍得七零八落,日日在污水渠里茍活的人,這里是法外之地,是自覺此生無望的人,放縱到?jīng)]有底線的地方。
宇文長慶與麟囊站的地方正是下層人的……尋歡的處所。
樓頂?shù)膸坷?,一個女子輕輕抹掉黃銅鏡面上因嘴唇呼出的熱氣而模糊表面的水霧。鏡里的“動物”戴著緊扣的黑曜石項鏈,被燒紅的鐵簽繞出來的蓬亂的卷發(fā)和缺失得七零八落的酒紅色唇,“野狗”新月在心里形容自己的樣子,試圖用黑色幽默驅(qū)散內(nèi)心的混亂,然而此刻無聲的孤獨還是同屋里的一疊竹簡一起,將她打入了無盡虛空。
新月努力將心里對梅格的思念驅(qū)逐,輕輕撫過左手虎口處恣意的刺青“梅格”,將頭發(fā)隨手理順,纏上發(fā)帶,卻又仔細地涂抹上口脂,從鏡子里,冷冷地看向自己,那投射出來的光,冷漠,冰冷,如同任意一只在路上與你相逢的野狗——雙眼里充滿對人類充滿恐懼,排斥。新月轉(zhuǎn)身,下樓。
“大人,這就是我們的頭牌兒,新月姑娘?!贝┘t抹綠的老鴇討好地甩著帕子,臉上諂媚的微笑堆出皺紋,好似一朵衰敗的金絲皇菊,招呼新月道,“還不快來讓大人們問了話,好去服侍耿老?!?p> “大人”,雖然遠遠便見到穿著道袍的男子,新月卻沒有加快腳步,仍舊踩著木屐,扭得風(fēng)情萬種,男子轉(zhuǎn)過頭,面孔年輕俊秀,微皺的眉與頭上的玉冠襯得他略像故作老成的少年,新月盯著男子身后戴著帷帽的,小女孩兒,眼神微微瞇了瞇,“在下宇文長慶,想來最近發(fā)生在你恩客上的事你也知曉,我來了解一下情況?!币幌伦訐踝×索肽摇?p> 真像護仔的老母雞,新月在心里暗暗地笑了。
“大人們倒真是上心,十天里來問了我七八次,可惜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關(guān)注的或許一開始就錯了,摧毀一個人的精神也是謀殺啊?!?p> “姑娘所謂‘摧毀一個人的精神也是謀殺’有什么特殊含義嗎?”麟囊從背后探出頭,好奇地發(fā)問,又被宇文長慶把頭按了回去,眼底都是寵溺,“乖,先聽新月姑娘說完?!?p> “這并不同于精神傷害”,新月停頓了一下,從眼角劃過一道淚痕,她偏頭抹去,復(fù)又道“這并不能夠立案,不是真正的,動手的謀殺,大人事多忙碌,又何必較真?!钡劾锏纳袂閰s明白地是想讓宇文長慶繼續(xù)問下去的。
“愿聞其詳。”
“到我房里談?wù)劙??!毙略鹿创揭恍?,道,聘聘婷婷地走上樓梯,倚著木欄桿道,“媽媽今日我便不接客了?!?p> “哎喲我的祖宗,這可如何是好,耿老可是個……”老鴇的臉上閃過算計,狀似無奈地訴苦時,麟囊遞上了一片金葉子,她立馬收聲,換上另一幅臉色,“那今夜新月便是大人們的了”。
新月的廂房,倒也算是難得的清麗,不媚俗。
燈火搖曳,有滾燙的燭淚滑落,在燭身上打轉(zhuǎn),慢慢凝固,發(fā)冷,變成一灘紅色,蠟炬成灰淚始干。
“不打不相識,既然今日換了大人們,態(tài)度也不敷衍,看起來是真心想要查案,那我便直說吧,我的父親曾是辦事有力的官差,但他實在無心人情往來,也只想繼續(xù)辦事當(dāng)官差,不愿升職,始終在第一線,也算沖鋒西安站,我自小便最為崇敬他,可是他去的太早,死在一次犯人的抓捕中,他殉職之后,母親郁郁寡歡,不久隨他去了,我被舅舅賣到宅子里,后來輾轉(zhuǎn)到了此處,卻不曾放棄過追查當(dāng)年事。我父親沒有教過我如何逃避真相讓自己輕松,但他卻用他的一生告訴我,京中人民的安全是官差的第一要務(wù),這個身份是民眾的信仰,我們要盡力不犯錯,因為我們確實是普通民眾的神?!毙略乱蛔忠活D,十分堅定,“我知道,父親當(dāng)年死的蹊蹺,我一定要查出其中真相,畢竟人有骨氣,我的骨氣便是對真相的堅持,若沒有這份骨氣撐著,那就只是酒肉飯囊了。”
麟囊透過帷帽認真觀察著新月,小聲貼近宇文長慶的耳朵道,“她說這些時,十分真摯,大多是真的?!?p> 宇文長慶沉思片刻,道,“或許我們能相助一二?!?p> “你很熱血,但你不過是蜉蝣撼樹。”新月慘然一笑道,“這不著急?!鞭D(zhuǎn)身時像是落荒而逃,畏懼著什么似的,害怕似的,“此外我沒有什么可說的,客官有問題大可再問,只是我要去休息了,請回吧?!?p> 她走到窗邊,推開木窗,看著遠處畫舫里隱隱綽綽的歌舞,微微笑了。
下樓時,宇文長慶還在思索剛剛的對話,心里涌上一陣悵然若失的情緒?!拔矣X得,她似乎有些隱瞞。”麟囊的聲音冒了出來,她掀開帷帽,露出少女飽滿的臉頰,引得樓下的酒囊飯袋多看了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