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寥，往事勾蓄，紅緹真予坐在屋頂上，看著繁星，心緒飄蕩。
這個院子平日不會有什么人，除了分布在各處的暗衛(wèi)，基本不會有人主動停留在院落，所以安靜得很，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經(jīng)常光顧的圖書館，只是少了些墨香味，多了些束縛。
十二年過去，有些事和有些人仍然是念念不忘的，不知道回去之后會是什么光景，或許那邊也是過了十二年，又或者什么都沒變，這里只會是一場夢而已。
紅緹真予彎了彎修長的手指，慢慢擰成拳頭，真實地感受到來自這具身體的力量。
剛來那會，這還是什么都沒有的身體，空蕩蕩的，是個虛弱的普通人，受著重傷，天天躺在床上，每一天都要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養(yǎng)了整整一年才能勉強下床。
一開始是十分不好受的，他要接受他的身世，接受紅緹真予的處境，接受自己變成一個僅僅是六歲的男童。
事實上，這件事雷了他很久，特別是性別轉換這件事。
第一年，他的生活不能自理，每天都是別人幫他洗澡，喂他吃飯，直到一年后能下床，看到鏡中的自己，直觀地看清自己的男兒身，便不敢叫人伺候了，甚至有些無顏面對之前服侍他的女婢。
第二年，厄散開始教他練功，原本紅緹門幫他安排的還有其他老師，但厄散不同意，只要自己教他，他當時也無所謂了，反正那時他覺得練功什么的好生扯淡，他又沒什么精力去質疑這些東西，只想趕緊把傷養(yǎng)好，省點痛苦。于是當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功有所成的時候，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他的驚奇，便是從那時起，他全身心投入到練功當中，再過兩年，傷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的時候，他開始拿劍，可能是有了幾年練下來的內力基礎，習劍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不過挑戰(zhàn)性卻是很高。
他的劍法幾乎都是自學的，紅緹門給了他兩本劍譜，第一本是基本劍法，幾乎每個神門都有，第二本是紅緹門的獨有劍法，他當時求學心切，好奇心重，刻苦認真，基本功打得非常扎實，學到紅緹門劍法時，紅緹百雅，也就是紅緹真予的母親也會在旁糾正一二。
至于他的師父厄散，卻是十分不屑劍法，他也沒有因為厄散是他師父便受影響，反而學的越發(fā)精巧，好幾次打得厄散連連敗退。
等到他十歲的時候，手里一把紅緹佩劍已經(jīng)用得得心應手，他當時還十分得意，心想：“手上的功夫終不會忘，要是有朝一日回去，說不定還能拿把假劍耍耍。”
滿心的驕傲卻在后來的神門大會上被無情擊潰。
天門給他留了第一個十分恐怖的印象，他雖然見到人時雙手發(fā)顫，心里的報復之意卻是極強，南北陸的十強比拼大賽正安排在那場神門大會中，他身為紅緹門少主，被點名上臺應戰(zhàn)，雖然對這種場合十分陌生，但不甘示弱，且那時對自己很有信心，然而傳統(tǒng)劍法他習得再好，功法修得再扎實，終歸不比有閱歷有經(jīng)驗之人。
那一場，他是被天門的人狠狠踢下賽臺的，可以說，那是他來到這里之后經(jīng)歷的第一次打擊。
神門大會結束后，他意志消沉，覺得自己已經(jīng)盡力去學好這些東西了，他也知道自己缺乏經(jīng)驗，有經(jīng)驗或許他就不會輸?shù)媚敲锤纱啵?jīng)驗恰恰是他心中排斥的東西，即便在紅緹門生活了好些年，他仍然不覺得自己就是紅緹真予，仍然不計劃自己要在這里久留，甚至在那一場打擊后，他離家出走了一次，看外面廣闊的天地，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應該干什么才能無愧于當下，才能發(fā)揮他最大的價值。
沒錯，他陷入了極大的迷茫當中。那次打擊讓他開始直面自己的新身份，然而身在此地心不在，這也是為什么他會對經(jīng)驗產(chǎn)生排斥。
他還記得那天，他坐在海邊，看海天一線，遠景有幾分現(xiàn)世的感覺，可海上的漁船還是在提醒著他這是個什么地方。突如其來的迷茫讓他失神，他甚至下水，任由海浪一下一下?lián)浯蛟谒纳砩?，有人以為他要輕生，喊他，拉他，他不為所動，但是最后，他還是回到了岸邊。
那天是紅緹真予的姐姐紅緹苓把他拎回去的。
他回了紅緹門，變得有些抑郁，以前疲于練功習劍，幾乎很少去在意其他的東西，現(xiàn)在他對練功習劍失了興趣，有些東西便漸漸在心里擴大了，比如紅緹門中的人似乎不喜他，紅緹真予的家人似乎也不喜他。
厄散那時又來煩他，他學了好幾年，對內功之法至少有了一個基本了解，早就能看出厄散教他的東西與尋常功法不同，后來專門查了一下，竟是與邪術有關。
他當時想，邪術固然厲害，可損心智，現(xiàn)在的他固然是這個世界的其中一員，但他也堅信只是暫時的，本著不想把自己的靈魂一并與這個世界掛鉤的想法，他告訴了紅緹松穆此事，紅緹松穆怕紅緹真予被厄散帶偏，于是便將厄散請出紅緹神門。
厄散當然沒有真的離開，依舊纏著他，紅緹門覺得這是紅緹真予的師父，也不好做得太絕，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他去了，不過紅緹松穆私下找過紅緹真予談過此事，聽到紅緹真予表示不會學厄散的邪術，他才徹底放下心來。
話說，他真的沒有去學嗎？
紅緹真予看著指尖若隱若現(xiàn)的縷縷暗光。
其實還是學了一點的，在他被人算計進入無望山的那些年，他閑得慌，無聊死了，就好奇鉆研了一下，但沒鉆研多久，他就感覺到了不妙，厄散的修煉之法太偏太詭異，便是簡單的嘗試接觸，也能感受到所謂的魔功對心智的影響，確確實實是那種牽動心智的，能影響到人的內心深處的東西。
于是，他沒有再繼續(xù)練下去。
“招魂……”紅緹真予仰起頭，雙眸印入一輪明月，眸中的明月上，纏著的是千絲萬縷的情愫。
這十幾年來，他沒少鉆研北陸的古籍，不論是神門的、道門的，還是民間的野籍等等，他都有翻閱，所以對于招魂一事，他是有概念的。他清楚自己的到來不是因為這邊的招魂之法，但是久在神門的他明白，術法對魂體的影響是極大的，他既然有希望回去，那么他就不能被同化，簡單來說，他不想要自己完全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就不能接觸太多的術法。
因此，這些年他經(jīng)常在外跑，紅緹門里很多的術法活動他都沒有參與，奈何有些事情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著少接觸點，到了如今，接觸的也不少了。
正所謂，懂得多，顧慮也多。就如姜永儀，他非神門之人，不了解這些，不曉得，也沒接觸，便沒有這些擔憂，可他不同，他乃紅緹門親脈，從小生活的地方就是術法聚集之地，本來或多或少已經(jīng)被影響了，要是他自己再亂搞，怕是最后要離不開這具身體。
可惜嗎？紅緹真予突然反問自己，他設想了自己能夠離開，覺得這場夢終止在此刻，似乎也無遺憾。
他又想起了來找他的厄散，厄散聽到他打算離開神門，可氣得不輕，罵他自暴自棄，罵他無用，紅緹真予不想跟他吵，他現(xiàn)在佛系得很，不想再惹出不愉快的事，厄散當他是默認，氣呼呼地說要斷絕師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