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霸的身體自那日一日差過一日，院子里的太醫(yī)進進出出，藥湯進了很多卻不得見好，我每日都過去探望卻見他纏綿于病榻，慢慢的連飯食吃的也極少，廚房只好每日盡量把飯食做得精致可口，只巴望著玄霸多吃一些。
我也時常親自下廚做些食物讓人送去給玄霸，那日我正在廚房燉野雞湯，卻聽見翎羽慌忙跑過來：“娘子，三郎那里出事了?！?p> 我忙放下手里的扇子：“怎么了？”翎羽說：“今日不知瓔珞姑娘犯了什么事情，三爺大發(fā)脾氣要將瓔珞姑娘攆了出去?！?p> 我一聽翎羽這樣說，忙慌了起來，瓔珞是玄霸房里的舊人又是公公房里的人，自打被派去服侍玄霸未曾出過差錯，如今玄霸卻要將她攆出去。
我對紅宇說：“你在這里看著這野雞湯，一會放些黃芪和紅棗進去，燉好了給三郎送過去?！闭f著便和翎羽、綠綺去了玄霸處。
我到那里的時候還未進門卻聽見玄霸的聲音伴隨著碗碎的聲音：“快將她攆出去配人，別讓她再在這屋里。”
我忙掀了簾子進去，卻見屋里跪滿了人，瓔珞跪在一處止不住的落淚，我悄聲問劉媽媽：“卻是怎么了?！?p> 劉媽媽小聲說：“剛剛瓔珞給玄霸喂藥，不知怎么的卻將他給燙到了，玄霸便發(fā)了脾氣要將瓔珞趕出去配人?！?p> 我走到玄霸面前：“還在病中怎么就如此暴躁，醫(yī)者博士說了你這病要靜養(yǎng)?！闭f著拿過新煎好的藥：“快把藥吃了?！?p> 玄霸見我來便安生下來把藥喝了，喝了藥正要躺下卻瞥見瓔珞還跪在那里，心里的火又發(fā)出來：“怎么還在這里跪著，快攆出去配人，攆出去配人?！闭f著便要砸東西，可是身邊哪里還有東西砸，只將脖子上戴著的那個藍田白玉長命鎖給拽了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快快打發(fā)了出去?！?p> 那玉落在地上碎成了兩半，卻是把所有人都嚇到了。
瓔珞跪行在地上把碎玉捧在手里：“三郎，你再怎么厭惡瓔珞也不能把這長命鎖給砸了?！币粫r語塞，只是低聲嗚咽。
我見他們這樣便說：“若是要把瓔珞攆出去配人也不是三郎說了算的，瓔珞原是公公房里的人，如今瓔珞犯了事，三郎要將他攆出去配人，是要回過公公的，公公最近忙于公務(wù)怕是無法料理這樣的小事，這樣，正巧二郎最近外出辦事，我看這丫頭還算伶俐，便讓她過去陪我兩天，待我和大嫂細細商量了再處理這丫頭?！?p> 我扶起瓔珞：“走吧。”瓔珞起了身哭著與我一起回了屋。
回到屋里，瓔珞卻只是在那一旁哭泣，我接過翎羽遞過來的紅棗雪蛤粥：“別哭了，好好的一個俊俏美人如今卻哭成了一個花臉貓兒，你去梳洗梳洗，這幾日在我這里住下，待玄霸氣消了你再回去服侍”
瓔珞聽我這樣一說忙擦干了眼淚，我吃了幾口粥：“下去好好梳洗梳洗，綠綺，你帶她下去?！本G綺依言便帶瓔珞下去了。
我看著瓔珞下去的背影對翎羽吩咐道：“別讓瓔珞和那些丫頭一起做事，只和綠綺、紅宇一起服侍我，你只當(dāng)作和綠綺他們一樣的丫頭便是，只是粗活重活跑腿一類的事情不準讓他做，吃住也與綠綺他們一樣，只是要你多費點心便是。”
翎羽聽我這樣說便說：“娘子放心，翎羽明白怎么做?！濒嵊鹗菢O會行事的人，我將事情交予她倒是放心。
言語間卻見瓔珞梳洗完畢回來，她換了件綠綺的衣服，一件綠色的衣裳，衣領(lǐng)袖腳繡了些蘭花，臉上用了些脂粉，只是遮不住哭紅的眼圈，她并未梳髻，只是在鬢邊簪了那支玄霸贈予她的那支玉簪。
我用了幾塊她端過來的白銀玉露糕：“自是在我這里住下，便好好休養(yǎng)別再想那些傷心之事。”
瓔珞行了禮：“瓔珞多謝娘子收留?！?p> 我握住她的手：“別謝我，我們素日的情分理應(yīng)讓我在此刻幫你，你我之間何必言謝?！杯嬬蠛鴾I水點點頭握住我的手。
自那日以后，瓔珞便與綠綺、紅宇一起服侍我，玄霸的病一日重過一日，慢慢的竟只能吃一些流食。
冬天很快便要來了，玄霸院子里的白梅也都含苞待放，我立在院子里看著含苞的梅花，只是不知道玄霸是否可以熬到白梅盛開。
我伸出手撫摸樹枝上的花苞，抬頭看見天邊黑壓壓的：“怕是要下雪了?！闭f著我對劉媽媽說：“劉媽媽，玄霸屋里的火要燒的旺一些，萬要讓他凍著?！眲寢寣ξ艺f：“娘子放心，這幾日屋里的火都燃的極旺?！?p> 我點點頭便回了自己的屋子，用了晚飯一個人在看了會書便覺得累，世民已經(jīng)外出很久沒有歸家，我一個人無聊極了總是早早睡下。
睡了一會只覺得自己身上寒浸浸的便喊綠綺的名字，喊了半日不聽的人應(yīng)聲才想起今日是瓔珞守夜，便起了身卻尋不到那丫頭，我朝炭盆里加了些炭，又披了衣服出去尋她，才打開房門便覺得寒氣襲來。
只見空曠的院子里只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跪在鳳凰樹下，寒風(fēng)中裹挾著細小的雪花，我裹緊了身上的衣物走到瓔珞身邊：“這么冷的天，你跪在院子里做什么?！?p> 瓔珞臉色被凍的青紫卻道:“我聽府里的老人說，初雪的時候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系在高處誠心祈禱便可以達成心愿?！?p> 我抬頭一看，鳳凰樹的樹枝上果然用綢帶系了支玉簪，我扶起瓔珞：“許完愿便趕快進屋吧，萬要凍著。”
我極其畏寒，進了屋便忙鉆進被子里，我又伸手摸了摸瓔珞的身上：“你也進來吧，身子上卻是這樣冷?！杯嬬笃鸪醪豢显谖业脑偃齽裾f下才脫了鞋子與我同榻。
瓔珞摸著我手上的鐲子：“娘子的鐲子卻是極好的藍田白玉，想必是二郎送的，主君說了君子懷玉，所以家里的少爺們出生的時候，主君都會贈他們一塊玉，大郎出生的時候，主君尋得一塊昆侖玉，二郎和玄霸出生的時候，主君只得了一塊藍田白玉卻再也尋不得好的藍田白玉，只得將那塊藍田白玉給二位少爺當(dāng)作枕頭，后來那塊藍田白玉裂成兩半，二郎那塊做了玉鐲和長命鎖?！?p> 如此看來，玄霸脖子上的那塊長命鎖便是世民送的，我聽她這樣說不由得問：“那四弟和五弟呢?！?p> 瓔珞撅了撅嘴：“四爺生下來，主君不在家所以沒有玉，五爺是庶子自然也沒有玉?！蔽液铜嬬笥中跣踹哆墩f了些話便睡著了。
因著前一晚沒有睡好第二日便起的遲了些，正對鏡梳妝的時候卻聽見翎羽進來：“娘子，三郎快不行了?！痹捯魟偮鋮s見瓔珞拿著的梳子掉落在地上，淚水從臉上落下。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鬢發(fā)，強忍住悲痛：“給二郎報信了沒。”
翎羽答道：“已經(jīng)給二郎報信去了，二郎已經(jīng)兼程往回趕了。”
我起了身換了素凈的衣服便帶著瓔珞往玄霸處去，出了房門卻見屋外已經(jīng)大雪紛飛：“雪可真大。”
翎羽答道：“這雪下的極大連樹枝都壓斷了?！闭f到樹枝壓斷，我一抬頭，果然見到昨夜祈福的那支鳳凰花枝已經(jīng)斷了，瓔珞走到雪地里找出那支被大雪覆蓋的玉簪，玉簪已經(jīng)斷裂成兩半。
我走到瓔珞身邊：“走吧，去看看玄霸?！杯嬬笫蘸糜耵⒈汶S我一起走了。
到了玄霸處，人已經(jīng)烏壓壓的跪了一地，主君坐在玄霸日常坐的那個榻上默默流淚，大哥、大嫂以及四弟都在那里。
我行了禮，主君便說：“觀音婢，你和玄霸素日親厚，你進去看看玄霸?！?p> 我依言便帶了瓔珞進屋看了看玄霸，玄霸此時臥在床上，臉色蒼白，已是沒有多大意識，我喚了他幾聲，他勉強睜開眼睛：“嫂嫂，哥哥呢?！?p> 我坐在他床邊，抹著眼淚：“你哥哥已經(jīng)往回趕了?！?p> 玄霸搖搖頭：“我怕是等不到哥哥回來了。”
他拿出一支白玉柄的短刀：“這是我給哥哥做的短刀，我和哥哥出生的時候，阿爺只覓得一塊藍田白玉，后來這藍田白玉一分為二，哥哥將他的玉做成長命鎖和一只玉鐲，我的便做了一支短刀和玉簪，五歲那年的上元燈節(jié)，我和哥哥一起去賞燈，不料我卻被賊人掠走，待到阿爺尋到我的時候我已將身中重毒，哥哥一直自責(zé)，多年來苦尋名醫(yī)為我醫(yī)治，后來哥哥習(xí)武后便將自己的貼身短刀贈給我防身，你告訴哥哥，他的短刀我?guī)シ郎砹?。?p> 我接過刀，卻見玄霸看著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瓔珞，伸出手：“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杯嬬缶o緊握住玄霸的手，泣不成聲。
玄霸握住瓔珞的手：“我走了以后還勞煩嫂嫂為瓔珞尋個好人家，我留了兩個匣子在那邊的柜子里，一個給劉媽媽，一個給瓔珞作嫁妝?！?p> 我還未答聲卻聽見瓔珞的哭聲：“三郎不要趕瓔珞走，不要?！?p> 玄霸笑了說了句：“傻丫頭......”話音未落，卻已然歿了，瓔珞伏在玄霸身上放聲痛哭。
我起了身，走到屋外：“三郎歿了?！睖I流滿面。
玄霸因為沒有子嗣，所以沒有人守靈，只一個人孤單單的躺在那里。
主君自玄霸死后便一直身體不爽，我和大嫂忙于家務(wù)處理玄霸的身后事，好不容易歇了口氣，我正躺在榻上休息一會。
翎羽端了碗紅棗銀耳蓮子湯給我：“娘子用些紅棗銀耳蓮子湯吧，最近我看娘子茶飯不思，用些湯也好補補氣血?！?p> 我接過湯只喝了幾口便放下了：“我略歇一歇便去玄霸那里看著，他無人守靈只是些丫頭守在那里，我還是不放心，還好有瓔珞守在那里，這紅棗銀耳蓮子湯等會帶一份給她，她最近也是勞累了。”說著便起了身帶著翎羽去了玄霸那里。
剛進院子便見院子里鬧哄哄的，我問一個小丫頭：“發(fā)生了什么?！?p> 那小丫頭跪在地上說：“回娘子的話，瓔珞歿了?！?p> 我一聽如五雷轟頂，忙進了屋子一看，卻見瓔珞已經(jīng)躺在屋里，已然沒了氣息，我問：“怎么死的。”
劉媽媽說：“瓔珞姑娘是服毒死的。”我一看瓔珞果然七竅流血，臉色發(fā)青，我對翎羽說：“好好替她收拾收拾。”說著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沒走幾步便跌撞起來幸好有綠綺扶著，我用手撫著胸口：“傻丫頭，卻是這樣想不開?！钡仓呋刈约旱姆块g，只覺得胸口發(fā)悶，便在床上略躺了躺。
一覺醒來卻是天黑，我披了衣服起身只覺得身上發(fā)冷，便讓綠綺往炭盆里多加了些炭，翎羽說：“娘子要傳晚飯嗎？”
我搖了搖頭，翎羽遞來一封信：“娘子，這是瓔珞姑娘留下的?！?p> 我拆開信一看卻是瓔珞的遺書：
賤妾瓔珞，父為贅子，承蒙主恩，方為贅婿，瓔珞尚在襁褓便失慈母，八歲喪父，主母垂憐，躬親撫養(yǎng)，形影相吊，妾與玄霸自幼相識，耳鬢廝磨，違背禮教，割臂為盟，今，玄霸辭世，妾不能茍活于世。
我將遺書放到一邊問：“公公看了這遺書了么？”
翎羽說：“還未看。只是讓人好好安葬瓔珞姑娘?！?p> 我嘆了口氣：“瓔珞原是公公房里的人，婆婆在的時候，把瓔珞指到玄霸屋里，自此瓔珞每月除了自己的那份月錢，每月還享有一份和萬小娘、莫小娘一樣的月錢，婆婆歿了以后，這份月錢我和大嫂依舊每月給了瓔珞，按理說，玄霸歿了，瓔珞理應(yīng)按照妾侍的身份守靈，如今瓔珞隨著玄霸去了，理應(yīng)按照妾侍的身份下葬?！?p> 翎羽抬頭看著房梁：“大家有大家的風(fēng)范，娘子，瓔珞下葬要有衣服當(dāng)做壽衣，只是最近做了新衣裳的只有萬小娘?！?p> 我裹緊了衣服：“我才做了身衣裳，拿去給瓔珞穿吧。”
翎羽應(yīng)了一聲：“只是......”
我知道翎羽在忌諱什么便說：“單不說我本就不信什么鬼神之說，但就論我和瓔珞舊日的情分，我也該好好料理她的身后事?！闭f著又命人往炭盆里又加了些炭火便睡了。
次日我去玄霸屋里燒紙錢的時候，趁四下無人偷偷在玄霸的棺槨里放入一個漆盒，漆盒里便是玄霸破裂的長命鎖和瓔珞的斷簪，也算是對他們這對癡男怨女的一點慰藉。
出了玄霸的院子，北風(fēng)驟起，我裹緊了身上的斗篷，綠綺遞上手爐給我：“娘子，看這光景，怕是要下雪了?！?p> 我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
我說道；“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幼年時讀曹植這首詩，不知其意，如今見瓔珞如此，方知此中深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