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內(nèi),一室光明。
游向晚閉上眼,張開雙臂作勢面朝大海擁抱溫暖:“這才是光明...剛剛那都是黑暗?!?p> 她邊嚷嚷著邊去沐浴了一番。
今天特殊情況,天又冷,她沒有洗頭發(fā),快速地洗了個熱水澡。
當她出來時,路已經(jīng)倒好了半盆熱水放在矮凳旁。
“我試過了,水有點燙但很舒服,你快過來?!甭穼λf。
游向晚看著盆中那一大塊上下飄浮的,意味不明的老薑....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
“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
她一臉尷尬加疑問,想問他怎么會知道。他一臉尷尬,示意我就是知道了。
游向晚豪爽地揮手示意他不必解釋,她不會介意,直接坐在凳子上,把褲管拉高,把腳放進去。
熱熱的,從身到心舒服得讓人嘆氣。
路高興了,蹬蹬蹬跑進廚房泡了一杯紅糖薑茶出來,說要給她暖手。
游向晚捧著紅糖薑茶喝出了微汗。
等一切都弄好后,她攤坐在沙發(fā)上準備開口述說那一段長長的故事,但他看了墻上的時間后,把她勸了回去:“我很想聽,但我可以等,明天再告訴我,明天你下班了早點回來,我炒好吃的等你回來。”
“好的。那,明天見?!?p> 首次地,她覺得開口述說那一段往事并不是那么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
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有約的游向晚沒有到處溜噠,一下班就趕回來了。
與平時一樣,路興高采烈地拉了她的手去洗手池,細細地幫她洗了,一根根,一寸寸。
關(guān)于洗手這件事,游向晚一開始是拒絕的??梢恢毖月犛嫃牡穆吩谶@件事上異常堅持,她拗不過他,就演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吃過飯,兩人一同坐在沙發(fā)上,路拿了兩個亮晶晶的高腳水晶杯出來,再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變出來一瓶紅酒。
“今天情況特殊,允許你喝一杯,紅酒有時候也是補血了。”
游向晚卻皺眉:“你出去買酒了?”
路搖頭否認:“現(xiàn)在有叫送貨上門的,京東到家你不知道嗎?”
好吧,沒出門就好。
喝著紅酒,吃著小吃,她向他述說了一個悠長的故事。
她自小生活在單親家庭,她跟母姓。
她的母親是蘇市的一個頗有才情的女人,典型的蘇市人,婉約而堅強,經(jīng)營一家中型紗廠,手下員工有八十多人,主要是購買棉花,在數(shù)十臺紡機上紡成不同種類的紗線再出售給布廠或者制衣廠,生意不算風生水起,但頗有盈余,在蘇市有七套房子,生活非常不錯。
一切的美好在四年前突然被中斷。
天災(zāi)!
當年,氣候異常干旱,特別是棉花產(chǎn)地一帶遭遇百年大旱,棉花嚴重失收,供需失衡,緊接著棉花價格瘋漲。
對于紗廠來說,生產(chǎn)周期一般是一到三個月,有些特殊的客戶甚至要求長達半年后才交貨,即是說客戶在棉花價格飛漲前就下了大量的訂單。
現(xiàn)在棉花價格突然飆漲,導(dǎo)致原材料--棉花的價格比成品紗都要貴近三成!
面粉比面包貴,即是說訂單越多要填補的虧損越厲害!
紗廠的現(xiàn)金流一下子斷了。
若事情到此為止還算是可控的,雖勞筋傷骨但紗廠可以動用所有的現(xiàn)金,再通過高杠桿融資,向銀行貸款,購買高價位的棉花,先把貨趕出來度過這個難關(guān),再圖日后。
可是沒有最惡劣,只有更惡劣,當年發(fā)生了震驚國內(nèi)外的紗廠狙擊行動!
幾家大型的服裝制衣廠商利用手上的資本,經(jīng)過特殊的途徑囤積大量的棉花和胚布,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棉花價格推高到一個歷史高位,然后這幾家大制衣廠趁機注資進駐入走途無路的幾家大型的紗廠,從而達到掌控大紗廠,改旗易號的目的。
而中小紗廠沒辦法承受超高價位的棉花,在這場猛烈的狙擊中全軍覆沒,哀鴻一片。
自此,原有的分散的棉紗胚布市場被幾大資本大鱷推倒,重新洗牌。
而游向晚母親經(jīng)營的紗廠,直接倒閉了。
若僅僅是紗廠倒閉,事情還是可以挽回的,最多就是清盤,將所有的資產(chǎn)變賣,重新變回一盆如洗而已。
直到有人鬧事,上門逼遷,以死相逼。
那一個多月她母親過的是什么日子她是不清楚的。
那時候放暑假,剛好她被母親送到一個封閉的國學學堂里學習孔孟之道,里面沒有電腦,沒有電視,不能用手機。在進學堂前她知道棉花價格上漲,但當時資本大鱷尚未露面,狙擊還沒有發(fā)生,事情并不是惡劣到難以挽回的地步。
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讓她以為,她母親是強大的無所不能的。
等國學結(jié)業(yè),她撲回來時,親眼目睹那紅裙翻飛的一幕。
....
她啜了口紅酒,口腔里那股苦澀揮之不去:“事情發(fā)生在別人的身上,是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是事故?!?p> 她把酒一口干了,才轉(zhuǎn)頭看向一直沒吭聲的路,卻看到他死咬著下唇,豆大的淚珠不斷地滾落。
看到他的傻樣,游向晚真想用力抽他。
又想笑,又感動,更想打人:“我都沒哭,你哭什么?”
路嗚咽一聲,猛地抱住她,狠狠地,全身顫抖,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哽咽不已。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游向晚覺得自己瘦小的肩膀會散架,他才放開她。
她反過頭來還要寬慰他:“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好好的你不要擔心?!?p> 路抹去眼角的濕意,伸出手指指向左胸口,啞著聲音說:“我這里,很痛?!?p> 游向晚摸了摸他的頭:“我知道,你在替我痛?!?p> 路又要抱她,被她攔?。骸俺墒禳c,你已經(jīng)長大了?!?p> 路深吸一口氣:“以后,你的仇我?guī)湍銏?,你的痛,我替你痛,你的淚,我?guī)湍懔??!?p> 游向晚笑了,覺得口里的苦澀終于漸漸散去。
這個傻路啊,有時候很睿智,觀點很成熟。有時候很幼稚,純真得可愛,有時候又很調(diào)皮,做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事情。
現(xiàn)在,很傻。
她說:“最近兩年我都看透了,其實并沒有仇人,都是萬惡的資本作祟,是整個向利而行的市場導(dǎo)致的一場惡果,所以也談不上要報仇?!?p> 路點頭:“萬惡的資本啊,他們?yōu)榱俗分鹄?,僅僅是為了將資本入駐那幾家大的紗廠,控制紗廠市場,卻將所有的中小紗廠置諸死地?!?p> 游向晚:“是的,資本是原罪。但資本在某種時候肩負著另一種使命。正如改革開放,帶來了活躍的市場經(jīng)濟,這才消滅了國家的貧困。”
她說著冷靜辯證的話,眉頭卻鎖了起來。
路知道她心里還是深埋怨念的,所以繞回來說,以期望將她的心結(jié)解開:“當時對紗廠的狙擊行動,身為服裝業(yè)巨頭的顧家肯定是其中一個大鱷,對嗎?所以你才會去查利顧集團。”
游向晚點頭,在他直指本心的問話中,像是把傷口攤開來,直面可怖的鮮血淋漓。
緩緩地,人卻真的冷靜下來了。
是的,利顧集團是其中一條大鱷,當時的狙擊行動它占了一大半,所以她討厭它,曾經(jīng)想過報復(fù)它。
但實力不允許,怎能手無寸鐵去打巨鱷?于是她先去查利顧集團,越了解卻越無從下手。
直到兩年前她看透資本大鱷的本質(zhì)后,不報仇了,因為這只是商人逐利的一種行動,誤傷無辜而已。
她可以不喜歡,討厭它們,但本質(zhì)上它們并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歸根結(jié)底,中小紗廠抗風險能力需要提高,如此才能在這個詭異快速變化的市場生存。
適者生存的道理,她用一個天大的代價理解透了。
游向晚又倒了半杯紅酒,啜一口:“路,謝謝你,我想我真的放開了,完全放開了。下周一抽時間陪我出去一趟?!?p> 她想去看一下媽媽,告訴她,她想她,很想她。
告訴她,她要揮別過去,重新開始新生活了。
路握住她的手:“好,無論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但...我可不可以不穿裙子?“
他說得臉容扭曲,很便秘,她卻毫不猶豫地給他一盆透心涼:“不行!敵在暗,我們也要在暗?!?p> 他就知道!
這么說著,本來痛苦別扭的表情,想到了什么讓他冷了下來。
以前,他一直覺得這種資本操作是沒問題的,是一種在商言商的正常行動,甚至,他覺得他曾經(jīng)操作過?甚至更狠?
這么一想,冷汗冒出來。
不不不,他不可能操作過這種事情,大資本家才能有這種操作,他應(yīng)該是見多識廣了。
比如說,現(xiàn)在的華夏集團....
游向晚也轉(zhuǎn)了話題:“打聽出來了,這次使出這么大的勁,又做得這么干脆利落將所有的商戶趕走的,不是什么外頭的大資本家,是當?shù)氐娜A廈集團?!?p> 這次的收購清場行動,對于外人來說,是城市蓬勃發(fā)展的表現(xiàn),對深城來說能夠改變市容市貌,GDP也會上升一個臺階。
明面上百利而無一害。
暗中,周邊的小租戶的垂死吶喊被完全忽略了,沒有人會在意這么一小掇基層人員的生計。
這讓她想起來以前她母親面對的問題。都是同樣的,大鱷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傷及一大片無辜者,而大鱷完全不自知,或者自知,不在意。
她不報復(fù)利顧集團,不代表她欣賞這種做法!
路搖頭:“直覺告訴我,不是華夏集團,最起碼不完全是?!?p> 華夏集團以IT技術(shù)起家,以通信設(shè)備強大,他們不會舍本逐末花大錢去搞這個什么Super mall,背后肯定還有其它資本的影子。
路:“查一下最近華夏集團有什么動作,或者說他們有什么活動,查到背后的人,再深挖,這樣才有可能保護這些租戶商家?!?p> 游向晚深嘆:“我工作的波士洗車店因為與老業(yè)主有口頭協(xié)定,而且王叔對老業(yè)主有一定的恩情在,只需要找到業(yè)主,應(yīng)該可以幫到王叔。但其它的商戶....我們幾乎不可能有幫得上忙的可能性?!?p> 路:“法律上不可以,但...我想努力一下?!?p> 不為別的,只為了讓你想起你母親時,能夠減少一點難過。
**
還是要動用到電腦。
她不會沒有自知之明地入侵IT巨頭華夏集團的官網(wǎng)....她只搜索明面上的百度新聞,這就夠了。
很容易就找到了兩個月前的新聞。
頭條:華夏集團確定進軍購物領(lǐng)域,瓜分大型購物消費版圖。
一個大型的夜宴慶功活動,很多耳熟能詳?shù)拿侄汲霈F(xiàn)在新聞?wù)闹?....
路突然指著其中一個人,問:“這個是誰?”
圖中是一個年輕男人,器宇軒昂,游向晚一眼就認出來了。
她皺眉:“周元?這個是周元!”
他看向她:“為什么認識他?”
她與他對看:“你又為什么會注意到他?”
他想了想:“因為他...丑?”
她失笑:“你是說因為他的長相,所以才關(guān)注他?”
地球人都看得出來,周元的長相與丑是不沾邊的。她看了看路,又轉(zhuǎn)頭看向圖片中的周元,兩人竟然驚人的相似!
不是長相相似!
一個純真一個雅痞,完全不同類型。但兩人都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zhì)!而這種氣質(zhì),簡單來說名字都叫--貴公子,粗俗來說就是--資本雄厚的有錢人。
繼續(xù)查。
“原來這個周元不是小人物,是卓越地產(chǎn)集團李家的助理總經(jīng)理,下一任總經(jīng)理的人選,真沒想到李家竟然起用這么一個年輕貴公子為李家高管。所以那天在波士洗車店里看到他,不是一個偶然,他是專門去華夏集團的,剛好經(jīng)過洗車店而已?!?p> 李家,創(chuàng)立利顧集團的那個李家,后來拿了一大筆錢,完全退出利顧集團的那個李家。
再繼續(xù)查。
“哦,原來周元是李家李道一老太爺?shù)耐鈱O,是李氏唯一的后人,怪不得能夠成為接班人!”
李氏血脈上現(xiàn)在只有三個人了,老太爺是李道一,膝下無兒,只有一個女兒,李素真,周元就是李素真的兒子。
關(guān)于李素真,那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她在加拿大長大,身材嬌小長相甜美,是加拿大阿爾伯塔省最著名的名媛之一。本來她將會在父親李道一的安排下,與同樣天之驕子的某個青年才俊相識,相愛,然后繼承李氏龐大的家產(chǎn),過著繁華精彩的一生。
若人生沒有變化,就不叫人生了。一次偶然的機會,李素真認識了一個極有才華,但自理能力極差的華人男子--周森。
兩人相愛了,李素真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人生的幾件大事:戀愛,結(jié)婚,生子。然后悲傷地喪偶。
周森死后,李道一將頹廢的不成人形的李素真綁回家族,遠離傷心之地加拿大,回到中國。
李道一不是白手起家,也懶得去起家,他直接以大價錢購買了國內(nèi)一個富有潛力的小地產(chǎn)公司,并逐漸擴大生意版圖到商業(yè)和文化,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發(fā)展,形成深城的最著名的名片之一----卓越集團。
路點頭,整個身子往后靠在沙發(fā)上,雙手墊在腦后,說:“我一開始告訴過你,如果讓我改造這里,我會將這里打造成集商業(yè)和文化于一體的,同時適合大學生和得到高級白領(lǐng)青睞的Super mall。這與卓越集團擴張的版圖是相吻合的,所以,這次的主場是卓越集團的,而不是專注于技術(shù)的華夏集團?!?p> 游向晚調(diào)轉(zhuǎn)身子坐直了,對這個氣場突然強大的男子感到無限的好奇,一只手托著下巴,看著正在思索的他。
半晌,她說:“路啊,去煎個牛扒給我送紅酒?我餓了?!?p> 路聽了,馬上起來,屁癲屁癲地跑去廚房。
游向晚倒在沙發(fā)上笑得東倒西歪。路啊,你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