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鋒連夜雨,這旅途中人,最怕的便是這連夜趕路時的傾盆大雨。出曲州之時,只不過陣陣涼風,行至半夜,卻突然下起了大雨。這曲州過去便是隸屬吳國的宣州,之間二百里便再無一城,只有連綿的山路。照理說,冬天極少下大雨,不過不湊巧的趕上了,也是讓人無比頭疼。
姜桐在馬車里倒是問題不大,顧也和蕭十七在車外被淋得那叫一個凄慘。
“十七,你也進去躲躲吧?!庇陮嵲谔?,又找不到個屋檐還是破廟的躲躲。便只好把馬車停在一棵大樹下,借樹枝稍微躲躲雨。
“大晚上的,姜桐姐是個女孩兒,我進去多有不便?!笔捠咭е粌龅冒l(fā)紫的嘴唇說道。
“你們都進來吧,別生病了,我們三個擠擠?!苯┳匀徊粫橐猓泵八麄冞M來。
“不用了,我和顧兄就在外面吧,這樹上還有些葉子,能擋不少雨。”蕭十七再三拒絕。
姜桐拗不過他們,只好冒雨抱了幾件冬天的袍子出來,給他們擋擋雨。
這冬天的大雨最為傷人,落到身上簡直是冰到骨頭里,常人實在難以忍受。顧也見到蕭十七被冷得直哆嗦,抱著膝蓋蜷縮在馬車旁的樹下,便走了過去,把袍子堆在一起頂在了頭上,摟住了蕭十七。
“你干啥?”蕭十七驚問道。
“咋滴?大家都是男人,抱團取暖唄,你還害羞???”顧也小時候冬天冷時,經常去和顧霜擠一張床,蕭十七比自己年紀小,自己理應當像顧霜照顧自己一般照顧他。
“你….”蕭十七也確實冷得厲害,只覺這樣摟在一起雖然不成體統(tǒng),卻也確實暖和,便妥協了,嘟囔了兩句便不再作聲。
“行了行了,趕緊睡一會兒吧,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宣州?!鳖櫼舱泻羰捠呲s緊休息,他又哪里知道此刻蕭十七心中所想。
袍子哪里能擋多少雨,不過興許是連日趕路過于疲憊,蕭十七還是躲在顧也懷里昏昏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清早,喚醒蕭十七的倒不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而是滾燙的顧也。
“姜桐,桐兒姐,不好了,顧大哥燒得厲害?!笔捠弑犙劭吹矫骖a通紅,已經燒得犯迷糊的顧也,趕緊喊道。
馬車里的姜桐一聽顧也生病了,也從睡夢中驚醒,趕忙下了馬車。她一伸手探了探顧也的額頭,只覺得燙手,確實是生病了。
“這人還游吟神功呢,淋點雨就生病了?!笔捠呔忂^了神仔細一想,不過是著涼了而已,也不知剛才自己為何那么緊張。
“你還說呢,讓你們進馬車睡非要端什么架子,現在好了吧。”姜桐那是真的心疼,趕緊脫下了顧也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換上了干的。
“確實怪我,要不是他一直幫我擋著雨,興許生病的就是我了?!笔捠咭娊┥裆o張,也不好再開玩笑,現在想來這一夜雖然睡得不安穩(wěn),不過兩人靠在一起確實比自己蜷縮著暖和了百倍。
而此刻的顧也,早已神志不清,昏沉之中他只隱約覺得姜桐和蕭十七把自己抬上了馬車,剩下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顧也再有意識,已是躺在一旅館的床上。他努力睜開了眼睛,強撐著支起了身體,只覺得依舊頭疼的厲害,這冬天的雨確實難熬,顧也苦笑。
他側臉一看,只見姜桐用手臂撐著腦袋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已經睡著了,是白天,風吹開了窗子,吹起了姜桐的發(fā)絲,吹在了顧也臉上。姜桐看上去如此憔悴,顧也正想喊醒她讓她去床上休息一會兒,蕭十七卻推門而入,手里托著碗粥。
“顧大哥,你終于醒啦。”蕭十七壓低了聲音說道。
“啊,我躺了多久了?”顧也知道蕭十七是不想吵醒姜桐,也壓低了聲音問道。
“兩天兩夜了?!笔捠哒f道:“姜桐姐也在這里守了兩天兩夜了,我說我換她,她卻總是不肯,瞧,終于睡著了,想必是太累了吧?!?p> 顧也一陣心疼又感動,自從那日在雍州救了桐兒,她總是這樣不遺余力的對自己好,他不是看不出她一個姑娘的心思。可是,鹿鳴先占據了顧也的心,所以這大半年以來顧也總是刻意保持著和姜桐之間的距離,止于兄妹,絕不越界。
“先喝點粥吧,我特地要廚房熬的清粥?!笔捠哒f道。
“扶她休息一會兒吧,累壞她了吧?!鳖櫼裁銖娤铝舜?,輕輕把姜桐抱到了床上,為她蓋好了被子。果然是太累了,姜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被挪到了床上,完完全全睡著了。
顧也示意蕭十七下樓聊,別擾了姜桐的夢。
已經到了宣州地界,這本是吳國三州之一,重返吳國,顧也也是感慨萬千。蕭十七告訴顧也他已經整整昏迷了兩天,包括在路上趕路的一天,和在這旅店里躺了一整天,顧也竟然渾然不知,可見這燒真是燒得不輕。
“顧兄,懸賞浮光劍的告示已經先我們一步到了你吳國了。”蕭十七湊到顧也耳旁,說道。
顧也心中一驚,臉上倒還算得上鎮(zhèn)定。店小二果然沒騙人,這曲州富豪重金懸賞的果然是自己手中的這浮光劍,這樣一來,往南大湖的路一定平添諸多困難。可惡啊,師傅和白大哥此刻竟都不在,
“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是八道司的人下的懸賞令?”顧也問蕭十七道,他心中百般疑惑,究竟是怎樣的人舍得下如此重金求一把劍。它再鋒利,不過是兵器而已,江湖之人拿不出這么多錢,拿得出這么多錢的又怎么可能身在江湖,要知道,就連七大名劍之首的秋夜白,取人性命的價格不過是一千金。
“可能性不大,八道司應該還未發(fā)現我們的蹤跡,否則,他們若得知吳大師和白大哥都不在,就算司長們全在與秦國交戰(zhàn),派點人收拾掉我們三個恐怕還是易如反掌。”蕭十七答道。
“這….”顧也心知蕭十七說得很對,若真是八道司要拿自己歸案,完全用不著這么繁瑣,直接派人來便是了。何況那日在鶴州城外,使白大哥受重傷的那兩個高手,顯然是沖著劍來的而不是自己這個人。
顧也又從哪里去知道盯上他手中之劍的人正是整個大順權力階層都看不上的齊王田允。皇帝丞相八道司看不起他,就連計劃中的收拾他也是放在最后一個,如同其他三王的附加品一般;吳王秦王楚王還是看不起他,覺得和這樣一個蠻橫粗魯,心狠手辣之人并稱四王是自己的恥辱;就連百姓其實都看不起他,認為他不過是投了個好胎,如此地位皆是齊王的身份賜給他的。但是,田允從來沒有看不起自己過,沒有人知道他為了得到齊王的這個位置付出了多少背后的努力,兄弟十九人,齊王之位卻是他這個最不起眼的庶子的,現在,他已遠遠不滿足三州之王這樣的地位,他的眼里,有更加恢弘滾燙的目標。
血蝠軍,黑神教,甚至那人人敬重的度世活佛,背后的主公都是他,黑的白的,殘忍的仁慈的,卑微的高高在上的,背后都是他,被天下人看不起的齊王田允。
如今,他以為他孕育了三十年之久的野心,終于要借著皇帝的老邁昏庸而得以實現,而顧也手中的浮光劍,將是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第一把鑰匙,不容有失。
“主公,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兩位劍圣皆不在,直接派人去搶來便是了?!睔W陽赫養(yǎng)了幾日傷,倒是恢復了點元氣。
“不必不必,歐陽教主不必心急?!饼R王微瞇著眼,笑瞇瞇說道。
“主公,浮光劍早日拿在手中不好嗎?夜長夢多啊。”歐陽赫說道。
“不急,若我只是圖這一把劍,也沒必要費這么半天功夫,不過這劍早晚都是我的,而我還不想這么招搖罷了。歐陽教主,按計劃吩咐人去做吧,不必多言?!饼R王喝了口茶,擺了擺手,示意歐陽赫退下。
“遵命?!睔W陽赫道。
若這浮光劍是最后一把劍,他齊王田允定會露出嗜血的獠牙,而這不過是第一把而已,他等了三十年,不差這點點功夫。這件事可以是任何人做的,只要不是他這個眼里只有金錢與女人的齊王做的就行。
齊王緩緩走出大殿,抬眼看他齊王府的亭臺樓閣,雕欄玉砌。這算得了什么呢?這與他皇帝擁有的一切相比算得了什么呢?我田允愛的是江山!是江山!榮華富貴?美女如云?這一切的一切與江山二字相比,算的了什么呢?
顧也喝完了粥,只覺得舒爽了不知多少倍,剛才的頭痛欲裂現在也有所減緩。
“顧兄,這可到了你吳國境內啦。”蕭十七沖著顧也詭異笑道。
“是啊,不過這宣州我也是上次北上朔州的時候經過一次,說來也是慚愧,是我父親以前的轄地,我好歹也是小王爺之名,卻從未來過?!鳖櫼残χ卮?,他習慣性的把聲音壓的很低,講到小吳王三字之時竟是說不出的別扭與難受。
“哦?那你以前都是怎么當小王爺的啊,跟我講講?!笔捠叻谧雷由?,睜大了眼睛看著顧也。
“怎么?不擔心有人要來劫劍,還有心思聽我講故事?”顧也笑道。
“劫的是你的劍,又不是我的劍,我怕什么?倒是我們尋常人家的孩子也想聽聽你們上層貴族的生活?!笔捠哒f道。
“其實也沒什么不同,上午不過是看書寫字,下午有時候會和顧霜出府去玩,有時候在王府里下下棋,陪我父親聽聽曲罷了。而且我一年中大半時間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蜀州鳳棲山上?!?p> “這叫沒什么不同?尋常人家的孩子莫說是下棋聽曲,就連讀書寫字恐怕也一點機會都沒有?!笔捠吖首鞒爸S道。
“我不知,小時候我的玩伴也都是看書寫字的?!鳖櫼舱f道,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
“那肯定,能和你小吳王玩的都是些什么達官貴人呢,你怎么會接觸到讀書無用的那下三層的賤民呢?”蕭十七似乎動了真格,講著講著自己倒先怒了起來。
“怪我,十七,我以前只讀圣賢書,只信圣人話,來到江湖才發(fā)現人最應該信的是自己的眼睛。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怎么又會相信這書上,這老師口中的太平大順,竟還會有嚴冬只得一件單衣的牛民呢?”顧也解釋道,語氣萬分誠懇。
“算了,也不怪你,畢竟也不是你選擇的兩耳不聞?!笔捠叽沽艘幌骂^,又抬起頭來勉強擠了一個笑。
顧也心想,十七最近好生奇怪,動不動便談起國家人民,令顧也刮目相看,過去他認為他偶然救下的蕭十七不過是個不幸失去雙親的富商子弟,可如今,顧也覺得蕭十七逐漸復雜起來。這種復雜不夾雜著危險或者陌生,而是故事,他總覺得蕭十七背后是有一個不簡單的故事的。
前兩日曲州城外的大雨把顧也淋了個透,他也自嘲,苦練了如此之久的游吟神功能以劍氣開山,卻抵御不了冬夜之雨浸骨的寒冷。不過這么一小病倒也讓顧也體會頗多,他這人啊,自幼便不愛麻煩別人,從前在王府是這樣,在京城是這樣,如今背了這叛國的罪名流落江湖還是這樣。但是他這一病,就算自己神智全無昏迷不醒,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到達了宣州,當顧也清醒過來看到守在病榻旁的姜桐憔悴的臉,看到蕭十七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熬好了粥,內心是說不出的感動。生病,讓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變得脆弱無助,也正是在這樣的脆弱無助中,別人待自己真心的好才更加深刻,而這樣的深刻到最后便完完全全化作了倆字——信任。
姜桐尚在樓上熟睡,門外是宣州城的鬧市,叫賣連連,酒旗飄飄。顧也和蕭十七坐在窗邊聊天,聊古往今來,聊百姓國家。聊至興起,卻突然聽到樓上一陣尖叫,正是姜桐的聲音!